裴初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楼大厅中央,见裴野来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昨晚睡得好吗?”裴初问。
裴野站定,没有说话。昨夜他被安排在一处旅馆,一宿下来他几乎没有合眼,闭上眼睛就是傅声毫无血色的脸。
裴初并没在意弟弟的抗拒,笑着对身旁的人群道:“各位,这位就是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弟弟,裴野。”
人群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有人赞许道:“不愧是参谋长的兄弟,果真年轻有为,能堪大任!”
“过奖了,”裴初微微一笑,对裴野招了招手,“来,我们进去说。各位,搜查工作很繁重,你们先忙。”
“是,参谋长。”
人群应声而散,裴野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裴初身后上了十七楼,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裴初对办公室里正翻箱倒柜搜查的几个人道:
“你们先去其他房间吧。”
里面的人纷纷点头退出屋外,门口一个正站在梯子上给这间办公室卸下标牌的男人也下了梯子准备离开,裴野眼尖,瞥到这办公室上头的牌子上写着首席办公室五个字,心脏蓦地一颤。
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彼此,裴野自打进屋就浑身不自在,倚在门边抱着胳膊。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该结束了。”
裴野嘲讽道。
裴初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一个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拿出几页纸,随意地翻看起来。
自打进了屋,他就像没见到裴野这个人似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喝下午茶。
“已经结束了,这下你该满意了?”裴野不耐烦地皱眉。
裴初看着资料轻笑出声,仿佛是被纸上写的什么笑话逗乐一般:“裴野,你真以为这就结束了?你把议会当成什么,摆设吗?”
“亲军派在的时候,议会难道不是摆设?”裴野反问。
“所以,他们才会败在我们手下,”裴初放下手里的资料,“这就是我们和敌人的不同。”
裴野转头嘁了一声。
裴初挑眉道:“这七年,你的觉悟和信仰都大幅倒退了,裴野。”
“少拿这种假大空的话恶心我,”裴野冷笑,“信仰能当饭吃吗?信仰能在我和‘集中营’里的那些陪练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救我一命吗?”
“这七年如果不是为了给爸妈报仇,我早就不干了。我不像你,从最开始我就对那一套话术不感兴趣。”
裴初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副蠢到家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对于给爸妈报仇的事上还有一点作用……”
裴野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少啰嗦,你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裴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怎么,看来你也有什么要求想说?”
裴野沉默了。裴初微微歪着头,指尖在下巴上虚虚地摩挲一阵,片刻后再度开口:
“猫眼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裴野交叠的胳膊顿时松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改成双手插兜的姿势,走到一张办公桌边:“所以呢?”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哒哒地敲击着,眼里忽然意味不明地含了笑意。
“治安稽查会,”他说了个裴野听着耳生的名词,“这是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我会安排你去任职。好好干,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猫眼。”
裴野眼睫微颤,倚在桌边,偏过头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见他?”
裴初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裴野嗤笑一声,以为对方又会和每次一样自说自话后丢下他径直离开,谁知裴初拉开门却没有走,顿了顿,背对着弟弟轻轻笑着说:
“不要逃避,裴野……你们必须有重逢的一天。”
*
转天过去。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某特殊监护病房。
“报告参谋长,患者现在太虚弱,暂时还不能……”
“那就想点办法,让他能开口说话。”
护士低头嗫嚅称是,很快找来一针不知名的针剂。各种医疗器械的滴答声如死亡的协奏曲在不大的病房内响彻,裴初眯起眼睛,隔着玻璃盯着护士把药剂推入病床上沉睡之人的输液管中。
一旁陪同的护士问:“参谋长,病人刚做过好几次手术,很容易被感染,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可能得麻烦您……”
病床上的身影忽的微微地抽搐一下,已有转醒迹象。
护士紧张得低着头连吞口水,这位参谋长的威名在外,是个多笑面虎一样的存在,又是新党主席身边的大红人,她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以为会迎来对方的刁难,却不曾想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拿来吧。”
护士愣了愣,赶忙把未拆封的抑菌面罩双手奉上。裴初看都没看她,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戴好,男人低沉的声线透过面罩传来:
“这个病人可是个宝贝,在从他嘴里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说罢,裴初推门而入。
沉重的关门声以声波的形式透过空气波动脆弱的神经,病床上,傅声闷哼一声,气息奄奄地睁开眼睛。
病房内消毒水味浓重刺鼻,数日的开刀手术和昏迷让傅声的面色和病床的被单一样惨白,宽大的病号服里近乎要描摹出青年消瘦的躯干,他单薄的脊背快陷进床铺中,突起的肩胛骨硌着并不算柔软的枕头瑟瑟发抖。
傅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上望去。陌生的天花板和环绕的医疗器械让他混沌的大脑总算稍微搞清楚了一点处境——
自己现在还没有死。
然而以现在的处境,他宁可自己早就死了。
“你醒了,猫眼。”
强效针剂的副作用开始逐渐显露,身体高负荷运转带来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傅声痛苦地偏过头,侧脸埋在枕头里喘息,又因为胸腔有巨石压着一般,只能小口小口倒着气。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戴着面罩的黑发男子踱步至自己床边,单手插兜,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隐去,可看见那眉目的一瞬间,傅声的呼吸还是停了一拍。
不是同一个人,可那双眼睛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下落不明的青年。
迟滞的回忆如断弦重续,傅声埋了留置针的手臂肌肉牵动,苍白的指尖攥紧身下床单,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
“另一个,人……在哪……”
裴初面罩之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复杂的神色,方才站在床头欣赏手下败将的惨状时那种愉悦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视。
他看着傅声,后者冷汗岑岑,袖口的一截小臂细得仿佛随便一个alpha来了都能轻松折断,苍白皮肉与蜿蜒若现的青色血管仿佛紧贴着匀停的骨骼,包裹起这具脆弱的躯壳。
很难想象,他七年来的对手,警界的小阎王,居然是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清冷omega。
裴初轻蔑地笑笑,单手撑住床沿,俯下身,暗沉的影子笼罩住傅声失神的脸,像一张黑色的网,令床上的人顿感喘不过气来。
“你是说你们的安全屋吗,猫眼同志?”
裴初说着,戴上消毒手套的右手故意轻佻地拂过傅声绷紧的下颌,见青年的瞳孔瞪大,他更加满意,替傅声轻轻擦去他鬓发旁的冷汗:
“安全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然你以为,应该还有谁?”
被触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烫,傅声根本反抗不得,只能闭上眼睛,任那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向自己挑衅。
他刚刚醒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眼前此人是谁。
可对方居然告诉自己,被捕时安全屋中只有他一个。
那裴野呢?
他是被埋在废墟下面,还是趁乱逃走了?难道新党人调查过裴野的身世,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学生,所以大发慈悲将他放了?
思绪一团乱麻,傅声试着动弹一下,可腹部刀口的刺痛顿时令他汗如雨下。刚醒来时他对自己的伤势有过初步判断,如今看来的确是有内脏出血,甚至不排除有更严重的伤情。
裴初缓慢直起身子,恢复最开始审视的目光,垂着眼皮盯着他。
“如你所见,猫眼同志,”他故意使用这个讽刺的敬称,“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亲军派那些破坏民主宪政的罪人大部分已经认罪伏法,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组织会酌情考虑对你犯下的错误重新定性,毕竟从前大家各自在外讨生活,你也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
男人戴着面罩的下半张脸几乎动都没动,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虚弱的傅声,字字清晰地问道:
“我们先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吧。你的那位功绩显赫的老前辈,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现在何处。”
傅声闭着眼睛咳了咳,俊秀的眉蹙起,半晌颤抖地吐出口气来。
“你们不是胜利了吗,”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去,一手覆住抽痛的心口有气无力地揉着,“有本事就自己把局长他找出来……啊!”
裴初没说话,却猝然伸出手,一把攥住omega纤细的颈!
傅声身子一挺,痛苦地昂起头,原本捂着心口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裴初掐着他脖子的手。裴初动作真切地用了力,手背上血管暴起,傅声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气血上涌,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颈骨承受不住地咯吱咯吱作响!
裴初没有低头,双目平静,唯独眼角的肌肉因为手下偶尔发力而略微抽动。他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掌心剧烈滑动,对方的颈洁白修长,如花枝中最易弯折的一段,只消指节一动就可以捏碎这人不堪一击的颈骨。
他眼看着傅声的脸颊因缺氧而涨红,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终于恩赐般松开他,把手揣回兜里。傅声顿时佝偻着身子呛咳起来,颈侧青筋绽起,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已然浮现在瓷白的肌肤上。
他默默注视着傅声痛苦地蜷成一团,胸口起伏着,又因为扯到伤口,呼吸愈发急促。裴初像是独自品尝胜利的味道一般,耐心地看着傅声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战栗着侧过身,唇瓣奄奄一息地张着:
“唔……”
傅声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冷汗淋漓,仿佛骨架都在方才的窒息中散了,脱力地瘫软在床铺里,几次想要扭过头去,可颈部像是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最终只能歪过脸颊伏软在枕间断断续续地喘息。
良久,裴初把面罩摘下来。
“傅君贤的下落。”
他言简意赅地重复。
然而傅声闭着眼,浓密的睫羽湿淋淋的,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去睁开眼看清裴初的面容。
他血色殆尽,从鼻腔里隐忍地吁出一口气。
“……杀了我吧。”
傅声牵了牵嘴角,嘶哑地说。
灯光在裴初脸上打下明暗交错,青年眉骨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
“好,”裴初说,“很好。”
他再不看床上气若游丝的omega,果断转身,推门而去。
护士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刚才裴初动手的场面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不敢进去阻拦,生怕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的就是自己:
“参谋长,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
裴初把手套摘下,护士忙要接过,可裴初突然停住,食指和拇指捻起手套,回味什么似的在指腹搓了搓,没有看护士,当她不存在一般,若有所思。
护士自然也不敢动,等了几秒,试探唤道:“裴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