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姓名,和其他小孩一样只有昵称。
昵称是院长取的,叫“小问”,因为他小时候很少哭,脸上写满好奇,看见什么都要问一句为什么。
院长觉得他聪明讨喜,对他格外偏爱,给他讲的故事都比其他小孩多。他当自己是院长的儿子,叫她“妈妈”。
如果能在孤儿院顺利长大,他不见得能有大富大贵,但一定比现在轻松许多。
变故发生在八岁那年。
有一天,突然有一队穿黑西装的男人闯进孤儿院,来找一个孩子,说是温氏的私生子。
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院长明白了他们想找谁。但偏远小岛医疗条件差,那个男孩体弱,去年就已早夭,孤儿院交不出人。他们又实在凶恶,以为院长趁机要价,给了些钱,并持枪威胁,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带走。
温明惟很久以后才知道,当时来找私生子的那队人不是“温明惟”生父的手下,是他二叔派来的。
温氏内斗是历代传统,温老先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借岳父势力压得弟弟抬不起头,后者便想带私生子回家,离间大哥的夫妻关系。
这本是上位者的随手之举,达不成目的也无所谓。没人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私生子,工具罢了。
可温明惟的人生却因此天翻地覆,他从“小问”变成“温明惟”,怀揣一张假造的亲子鉴定,走进了温家大门。
临别之际,院长流着泪再三叮嘱,千万不能暴露,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假的,否则你会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温明惟懵懵懂懂,自以为是故事里的小英雄:“放心吧,妈妈,我会保护你们的!”
……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
温明惟看着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一个连害怕都不懂的小孩,走进温家大门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挨了顿鞭子。”
“……”
“我被打得战战兢兢,满心茫然,心里默念‘不能暴露’,连哭也不敢出声,生怕有人把我揪起来,说我长得不像,杀了我。”
好在根本没人在乎他长什么样,这个惊天秘密日日夜夜折磨温明惟自己,其他人却猜也懒得猜。
“简青铮是第一个帮我的人。……他为了让我少挨点打,想尽办法,每天几乎住在温家,自告奋勇保护我。”
温明惟不伤感也不笑,声调平稳地保持在一条线上:“我只有他一个朋友,忍不住把秘密告诉了他。”
其实温明惟说完就后悔了。
当时他已经学会人心险恶不能轻信,但独自背负沉重秘密的痛苦几乎把他压垮,他寝食难安,疑神疑鬼,必须要找个人分担。
简青铮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但凡是秘密,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后来温明哲不知怎么起了疑心,觉得他的档案有问题,要调查他。
那时温明惟已经很有势力,和当年的郑劾一起剿灭其他黑帮,扩张温氏地盘,屡屡立功,在家族内地位一再提升,能与温明哲分庭抗礼,甚至如果没有父亲撑腰,他稳稳压后者一头。
但他的势力依托于温氏,换言之,他必须是“温明惟”,是温氏血脉,身份绝不能泄露,否则万劫不复。
温明惟的焦虑在这一时期达到顶峰。
——行百里者半九十,成功之前的黑暗最黑,他身边杀机四伏,除简青铮以外谁也不能信任。
但即使是简青铮,温明惟也不完全放心。
以前他经常对简青铮发脾气,那段时间却收敛了,连吵架都能克制,平和的表象下压抑着猜忌,他好言好语地维持关系,甚至有意安抚简青铮,许诺自己上位之后一定给简青铮很多好处,让他这么多年不白辛苦。
温明惟心思太重,简青铮知道他担忧什么,苦涩之余全部受着,一再向他表忠心,承诺自己永远是他最忠诚的“保镖”,绝不背叛。
内战就在不久后爆发。
郑劾从温明哲那边嗅到风声,得知温氏内部暗流汹涌,正是他卸磨杀驴、除掉温氏的最佳时机。
因此在郑劾的有意设计下,温明惟避无可避,要么杀父弑兄保全自己,要么被揭穿身份真相,从高台跌落,粉身碎骨。
“简青铮就死在内战的那一天。”
温明惟的嗓音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临终前让我放心,他把我的秘密一起带走,以后没人能威胁我了。”
他用这段故事,把他过去的主要关系厘清,讲给谈照,叹息:“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欺骗任何人。但我从始至终得到的一切,包括你,都建立在欺骗上。”
谈照默然听完,一开始的愤怒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你想让我心疼你,还是理解你?”
“……温明惟,如果我没弄错,我才是受害者。”
谈照喉咙发紧,松了松领口,瞥向窗外:“你过去很不容易,或许有很多人让你痛苦,但不包括我。”
“你和简青铮也不容易,像一对没成眷属的苦命鸳鸯。”谈照嘲讽道,“如果我不体谅你,心甘情愿当他的代替品,是不是就显得铁石心肠,不识抬举?”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抓住谈照的手腕,“我跟你说这些是为解释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了解我,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凭什么?”
“我需要你。”温明惟贴向他身侧,额头抵在他肩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谈照冷笑一声:“你想和像他的人在一起。”
“……其实你没那么像他。”
温明惟伏在谈照肩上不抬头,温热的呼吸渗透布料烫到皮肤,仿佛能传递到骨头里:“和我拥抱的是你,亲吻的是你,一起睡的是你,我没那么自欺欺人。你就是你,谈照。”
谈照转过头来,抬起他的脸,不为所动:“这也是欺骗的一环?”
信任一旦崩塌,要重建比登天还难。
谈照认真审视温明惟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美丽,温柔,无害,和他讲述的往事里那个为上位费尽心机的温明惟判若两人。
谈照想象不出他杀父弑兄时是什么模样。
或许和刚才处理仿生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插一刀,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他永远这么平静,不露一丝惊慌和得意。
所以真心也藏得格外深,让人窥不透。
简青铮不喜欢他吗?或许是不敢喜欢吧。
他们是上下级,温明惟谁都怀疑,又怎么可能轻易交付真心?
谈照甚至满含恶意地揣测,温明惟这种人,如果简青铮没死,他们也好不了几天。
正因为死了,为他而死,才成了一道完美的影子,烙印在记忆深处,难以忘怀。
“不是,我不想再骗你了。”
温明惟贴到谈照的脖颈上,亲了一口他的喉结:“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或许有一种办法……”
“什么?”
“你也伤害我一次,怎么伤害都没关系,然后我们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好吗?”
“……”
温明惟用手指上的戒指刮了刮他的手背,无声昭示,他们已经这么亲密。
分手意味着什么?
要把对戒拆开,衣柜分开,分居,散伙,一个家碎成两半,各自孤独。
可谈照想到这并不松动,反而更不甘。
——温明惟是在用爱逼他妥协。
他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亲人,连伤心时想找个朋友喝酒消愁都不知道该找谁。
他的世界除了工作只剩温明惟一个人。
如果这种不甘可称为痛恨,谈照痛恨至极。
“这是你说的,温明惟。”他按住对方戴戒指的手,眼里闪过一簇报复之火,“等我做了什么你最好别后悔。”
第34章 魂(4)
谈照没说他想做什么,温明惟也猜不出来。
坦白说,别说让谈照去做一件伤害温明惟的事,即使是让温明惟自己去做,他都不知道有什么能伤害自己。
如今他的身份曝不曝光早已无所谓,温家能管到他的长辈都死光了,手下效忠于他本人,是不是姓温又能如何?
如果以合作威胁,对谈照自己也不利,谈照应该不至于拿爷爷的公司开玩笑。
除此以外,身体伤害?更算不了什么。
温明惟说的时候没想这么远,现在回头一看,心里有些微妙的愧疚,好像是他故意给谈照出了一道无解的题。
当天晚上,他们从荒郊野外返回家中。谈照在路上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有再提。回家把车一停,他不想吃饭,径直上三楼,他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
当时搬家杂物太多,重要物品都由谈照亲手归置,那个房间里放了一些他爷爷的遗物,用以缅怀。
谈照可能是需要爷爷安慰,在三楼待到半夜才回卧室,依旧没有吃东西的胃口,洗完澡躺到床上,全程只冷漠地看了温明惟一眼,然后亲手把灯一关,闭上眼睛睡觉。
他睡不着,温明惟也没睡着。
在床上并肩而卧的两人一同沉默到凌晨,温明惟主动转向谈照那边,问他:“要不要做?”
原以为谈照正在气头上,不会有心情。没想到邀请抛出几秒就有回应,谈照倾身压过来,按住他的肩,开始得潦草,过程也谈不上缠绵,结束后离开他,又躺回原位。
然后,谈照下床,去洗了第二遍澡。
等温明惟也洗完回来,天已经快亮了。
谈照仍然了无睡意,他们像一对拼房间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做了,纯粹的身体交流,没半点温情,不需要语言互动。
就在温明惟终于酝酿出睡意,快要睡着的时候,谈照打开床头柜,在黑暗里摸索片刻,拿出个东西,突然叫他:“温明惟。”
“嗯?”
“‘Z’不是我,是简青铮吧?”
“……”
“这块玉是你送给他的,不是给我的。上面的瑕疵是你们的缘分,不是你和我的。”
“啪”的一声,谈照把那块玉摔到门上,不知碎没碎。
温明惟眼皮一跳,听他又问:“戒指是送我的吧?我的手指尺寸,不是他的?”
这一点没什么疑问,温明惟应了声,谈照没再言语,否则他的下一个动作恐怕是把戒指也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