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趴在烂菜叶子里,长在烂泥堆里,怎样都无所谓,但他,还有他们,都只该被鲜花簇拥。”
“所以,我要换个走法。”
裴慧笙同宁准对视着。
那是一双死水一般的眼,不见往昔半点的春日桃花色。
裴慧笙心口沉闷。
“玩弄人心,如玩火自焚……”裴慧笙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老师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半截身子进土,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后悔了,就来找老师。”
“老师不会害你。”
水汽与茶雾扑了宁准满面。
他挂着笑,没有应答。
傍晚雨停,宁准送走裴慧笙。
探视权解禁的同时,宁准的行动也不再被拘束于一座小院了。虽然暂时不能出入疗养院,但在疗养院内转转还是没有问题的。
照旧是从大门口一路走回来,这一次,宁准收到了比往常还要多上数倍的零食礼物。
有小护士满怀愧疚与怜爱地给他塞了一大袋子坚果,小声对他说,以前虽然敬佩他,喜欢他,但内心深处还是害怕的,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失控,会伤害他们,投喂他也更多的是想拉好关系,让他对自己留个友好印象,目的不纯。
直到观澜湖陵园事件,他们才知道他是真的好玩家,发生了那样的事,都没怎么样,只是精神力量失控,弄晕了几个人,醒来也都没事。
过去还真是他们误会了他,太小人之心了。
“抱歉啊,”小护士挠着头,“以后……以后我们认真做好朋友吧!还有,请节哀顺变吧,宁博士,黎将军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幸福……”
“谢谢。”宁准收下了礼物与安慰。
善意、恶意,亲近、疏离,其实也挺简单的,对吧?
“对了宁博士,前两天疗养院疯了一个玩家。”小护士忽然想起来什么般,说道。
宁准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话茬,便看向她,没急着离开。
小护士继续道:“疯一个玩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这个玩家有点不一样。”
“他发疯的时候,正在食堂吃着饭,突然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然后不等周围的人急救,他就又跳起来了,朝你住的小院那边冲,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喊着什么最终之战没结束,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我们去抓他,还没抓到,就看到他突然一个打滑,栽在了地上,脑袋磕到台阶,死了。”
“他还是第一个因为发疯走路撞到,意外死掉的玩家……”
小护士眼珠转动,似是在边说边留意宁准的表情。
但宁准没什么表情。
他只兔死狐悲般轻叹了口气:“注意好大家的精神安抚吧。”
“会的,”小护士点点头,“医疗部打算成立心理专研小组,把各类臆想症状分类一下,专门安抚解决。有这种觉得最终之战还没结束、世界是虚假的、魔盒游戏还存在的症状的玩家不在少数,应该会有一个专门的小组建立的。”
“那就好,”宁准颔首,“麻烦你们了。”
小护士扯开笑脸:“应该的。”
宁准也笑着摆手,同小护士告别。
……
半个月后。
宁准前往国际维和联盟的审判庭,公开身份,接受审判。
审判过程全球直播,陪审团分现场代表与直播大众,整个审判过程共有六十亿人观看,其中四十八亿人参与了陪审公投——这对于经历过一场残酷世界大战的地球来说,已经是绝大多数的人口了。
公投结果当场公开,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数认为宁准失控伤人情有可原,支持当庭无罪释放。
宁准一双桃花眼潸然垂落。
他对着镜头深深鞠躬,似是满怀感激,诚恳认真。
后来有媒体报道称,国际维和联盟的解体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一滴眼泪,一个弯腰。
谁都不该低估宁准的影响力。
他曾是他们的救世主。
之后数月,魔盒玩家的风评开始好转。
曾经一面倒的抨击渐渐不见,人们看到了那些失控伤人的玩家,也看到了那些努力生活,甘愿为和平与安宁画地成牢的玩家。
世界上从没有哪个群体是纯然的好,或纯然的坏。
因舆论的变化,上层的博弈也出现了一些改变,处里被压了许久的提议通过,玩家特勤队成立,将开始尝试一定程度的玩家自治管理。
各大疗养院逐步解禁,部分正常玩家经检测被放归日常生活。
马路上,汽车电台播放的新闻不再对魔盒玩家的存在一味危言耸听。
街道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大爷大妈不知何时大胆地扯住了一个魔盒玩家,和人讨论起了相亲问题,争相给人介绍自家的小闺女大侄子。
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现实里,人们似乎都在逐渐接受着曾经或好奇、或向往、或害怕、或崇拜的魔盒玩家们。
曾经躲在阴影里质问宁准的李冰也成了特勤队的一员。
宁准回了研究所上班,一次李冰与他相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由带着怒气问他:“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才能让玩家和普通人和谐相处,怎么不早这么做?”
宁准转头看他:“‘他们在温水煮青蛙’、‘他们要我们死’……”
李冰脸色一下通红:“你、你重复我的话干嘛?公开处刑啊,记性还怪好的……”
“不,”宁准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是处刑你,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觉得你说得很对。”
李冰愣住:“什么?”
宁准却没多解释,只径自向前,指尖习惯性地抚过颈间的小小瓷瓶。
黎渐川被洒去了山川海洋之间,带着他的眷恋一同离开,现在剩余的,只有这瓷瓶内的一点念想。
他答应过他们,会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世界。
这条路,他原先走着,是顺着大多数人类的想法,和安宁社会的发展趋势,除一条“人类不可伤害正常玩家”的底线外,事事都不计较。
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所以,还是这条路,他又换了个走法,化被动为主动,由被推着走,变成引导着大多数人类,顺着他的想法走。
在这个走法里,一切似乎都在奔着和谐与圆满而去。
只可惜,这和谐与圆满只是一时的假象。
异类从来都不为大多数所容。
斗争才是人类的本质。
这是宁准三岁时就懂得的道理。
“人心反复,”宁准捧起小小的瓷瓶,“我死后,谁人毁誉都随意,但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看到鲜花与赞美。”
第578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宁准?”
程镜惊讶。
这斜地里突然插来的信号将黎渐川惊回了神。
他迅速压抑住自己那火山喷发般汹涌灼烫的情绪——它们几乎完全吞没了他的“核”,令他的“核”似冰雪脆弱,有种即将消融的错觉——它们是由那简单的两个汉字带来的。
“宁准……”
黎渐川以信号遮掩着自己的异样,扯住程镜:“这个人,你认识?”
程镜,不,准确来说,现在该叫他属于信号生命的新名字,程烟亭。
程烟亭当然察觉到了黎渐川那一瞬间无法掩饰的疯狂情绪。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个信号生命身上都不会让他惊讶,因为他们需要激烈的情绪,也总是放纵激烈的情绪。
但黎渐川不同。
他从来都是平静的,如从不会起风浪的深海。即使再多人类与信号生命劝说他,激烈的情绪才是正确的,才有好处,他也依然我行我素。
他就像在红尘浊浪里硬守着清规戒律蹚行的苦行僧,吝啬于为所有风景付出喜怒哀乐。
所以,当这样一个生命,忽然有一天显露出这样激烈到近乎疯狂的情绪,便如深海骤卷狂澜,僧人破戒垂泪,哪怕只有一刹,也是非常令人意外的。
只可惜黎渐川这情绪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程烟亭没做好准备,不然一定给他想办法截取保存下来,放给其他信号生命观赏。
谁说这位没情绪?
真爆发起来,可也是惊天动地。
程烟亭受到那惊天动地的影响,便没忍住情绪,散出了信号,被黎渐川一扯,才知道自己刚才把意识里的念叨传了出来。
但也无所谓,他并没有什么打算隐瞒的。
“也不算是认识吧……”
程烟亭瞧着黎渐川。
刚才突然的情绪冲击让他连人类模样的拟态都有点维持不住了,此时乱七八糟地冒出了三两只手脚,一张嘴巴也掉到了脖子上。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梦吗?我在梦里见过他,”程烟亭道,“但也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这份资料显示这个叫宁准的人出生时间是2028年,到‘潘多拉号’远航,他满打满算也才九岁,只是个小孩。我见过的那个宁准,至少要二三十岁了,已经是成年人了。”
“长相嘛……眼睛比较像,都是桃花眼,其它的相似度很低。”
假如黎渐川此时拥有记忆,便能知道,程烟亭所说的宁准就是丰城私高的宁老师。
作为不能前往现实的监视者,他没有见过宁准真实的模样。副本内的宁老师只与宁准有三两分相似,而这里资料上的宁准还是小孩,没有长开,与成年宁准也略有差别,所以综合起来看,除一双特征最为鲜明的桃花眼,小宁准与宁老师的相似度自然是不高。
更何况,程烟亭为不被轻易驱逐,是封锁了记忆潜进来的,他现在的主要记忆是属于程镜的,而非宋烟亭。丰城私高那些难堪而痛苦的过往,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梦。
梦里见到的人,还是要再模糊上一层的。
“你的梦?”
黎渐川在刻意留意程烟亭后,虽然没从他身上窥到什么,但也没有放下对他的某些怀疑,所以那些他有意无意散出的信息,黎渐川也都是记下了的。尤其是关于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