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削的苹果,宁准一个都没吃到。
“咚咚。”
病房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卢翔推门进来,打断了黎渐川坐禅一般的削苹果事业。
“宁博士的情况怎么样?”他问。
黎渐川放下苹果:“老样子,两股能量僵持着,处于平衡状态,短时间内不会被打破。”
卢翔检查了下病床周围的仪器,确认一切正常,转手把一张电子纸丢给黎渐川:“你的假批下来了,十天,从恢复训练结束的时候算起,够不够?不够我再跟封处磨点儿,但超不过两周。关于最终之战的各种情报筹备、启示调查,以及面对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的处理方案,处里最迟一个月就能准备好。”
“也就是说,大概一月后,你就要进游戏了。”
黎渐川扫了眼电子纸:“十天够了。”
卢翔转头看向他:“老黎,不管你是想去调查什么,还是只单纯地去散散心,都可以,我们不会强制你留在基地,但是你一定要隐藏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上一个副本的情报被未知玩家泄露,全世界都在找你。地下黑市里,你的赏金高得离谱,已经仅次于宁博士了。”
“昨天救世会的南极计划被披露,各方势力都在行动,局势很乱,你必须加倍小心。”
黎渐川颔首:“我明白。”
他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乱来,因为他还有任务未完成,还有爱人在等他。
“你往下翻。”
卢翔朝他的电子纸抬了抬下巴:“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处里联合其它组织去调查了2036年12月31日的能量监测数据,大部分没有发现,只有冰岛、希腊和南极附近,有一些异常数据残留,但不能确定。”
“除此之外,这一天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值得注意的事情,处里已经详细分析过,表格在电子纸的最后一页。”
黎渐川滑动翻页,浏览资料。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了一段文字上:“光明未来联合组织于2036年12月31日执行种子计划,从多国太空站发射出人类基因库,目标定位未知星系……分析组把这件事单独拎了出来,是怀疑这可能与潘多拉的来历有关?”
“看来你也有这种怀疑,”卢翔道,“虽然从时间上来说这个猜测完全不可能,但在无限维度里,或许一切都皆有可能?”
黎渐川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他从这个可能存在的真相的背后,嗅到了无尽的荒谬与残忍,窥见了无边的恐怖与绝望。
潘多拉口口声声的救赎,难道竟真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些高维生命究竟知道些什么,才会觉得于幻梦中毁灭才是属于地球人类的最好结局?
白夜研究所声称的未来无望,Fraudster最终之战所遭遇的循环毁灭,还有其它种种或真实或虚幻的诡异暗示,全都于此刻涌进了黎渐川的脑海,令他紧紧拧起了眉。
他一时不敢深思。
卢翔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静静坐在一旁,未曾打扰他,过了很久,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道:“谢长生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你要再去看看吗?”
第422章 间奏
黎渐川同卢翔核准确定了探望谢长生的时间。
谢长生的状态很差,一回来便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不允许日常探望,想要见他,必须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还要提前打申请,等批准。
即使是这样,在所有被迫卷入救世会南极计划的玩家里,他也已经算是结果较好的了。
据处里特勤组的同事说,当他们发现南极附近的异常,调配救援队紧急赶到时,破冰船已近乎完全沉没,海面起了风,浪流汹涌,浮冰众多,一具具尸体或漂在水中,或撞在冰上,血水染红大片海面,鲜艳浓郁的红比极昼夜里的晚霞还要刺目。
各方组织的救援人员平静默契地打捞着尸体,或可能还存在的活人,彼此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黎渐川对这些描述没有任何印象。
他清醒过来是在直升机上。
大概是受大量奇异物品爆炸的影响,当时破冰船上的人类都陷入了昏迷,就算有谁游戏结束,顺利返回了现实,也一时无法从这种状态里苏醒。假如救援不及时,玩家活着出了游戏,却不知不觉死在了南极深海,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按后来的消息,上百玩家,最终活着的可能不超十人。这十人里,还有至少一半都无法醒来,只勉强吊着一口气在。
由此可见,还活着、还醒着的黎渐川和谢长生已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至于他们这支从冈仁波齐出发前往南极的五人小队里的其他三人,宁准犹在沉睡,池冬因在副本内被潘多拉完全污染而无法脱离游戏,决战爆发后,已确认死亡,遗体被运送回了基地,方既明在决战末尾受到了太大影响,出现了精神问题,前天就被送去了首都,接受专家治疗。
黎渐川在方既明离开前去看过他。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双耳也已经听不到了,嘴里一直含糊地念着什么,分辨不清,似乎是一些陷入谵妄状态后的混乱呓语。
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耳朵在生理状态上仍是正常的,只是受精神影响出现了失明失聪的情况,未来能否治愈,无法确定。
“那边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卢翔开口打断了黎渐川飘飞的思绪。
“……好。”
黎渐川回过神来,应了声,起身简单收拾了下,给宁准掖了掖被角,又同病房隔间里二十四小时看护的医疗组成员打了个招呼,就晃着一身病号服,和卢翔一道离开了自己和宁准的病房,去往特殊诊疗区。
一路上,只要是有花的地方,便全都是白菊。
处里的主要力量搬到这里后,这里就沿用了处里的传统,凡有战士牺牲,鲜花便换作白菊。
到达特殊诊疗区后,黎渐川一边消毒过检,一边和负责谢长生的医护人员交谈。
“他的情况还是不太好……”
“宁博士曾为他进行过两次催眠治疗,这不同于普通的催眠治疗,宁博士动用了特殊手段,封锁了他精神方面的一些问题,给他打上了许多‘补丁’,但这始终是治标不治本的。”
“这次游戏里,他的记忆回归,催眠封锁被提前破除,原本被宁博士用于修补他的精神体的超维造物五色稻又被取出,使用后消散大半……再加上,他醒来后,看到了他的猫……总之,他的问题非常严重,依照我们目前的治疗方案和水平,仅能让他恢复到现在的状态。”
卢翔在旁问:“就……没有别的法子?”
“有,”周斐然的声音响起,“真实世界恢复,虚假消失,宁博士醒来,再为他治疗一次,然后再加上沈晴的帮助和他自己的意志力,就有望痊愈。”
黎渐川转头,看到这位高挑瘦削的副所长从一间病房内走出来,面色疲惫,眼神平静。
“大多数玩家的精神体都在一局又一局游戏里不断变强,而停留在现实里的身体与之相比,便会显得孱弱,不匹配。长时间下来,精神体便会对玩家的一切起到更为重要的主导作用。而精神体的状态,基本上只看两点,脑域和意志。”周斐然道。
她看向黎渐川:“我也看过你给出的谢长生的相关资料。在他意识到愿望世界的扭曲,并对其进行深入调查时,他的精神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他的疯,或者说,一些类似的玩家的疯,一方面是陷落进了真实与虚假的撕扯,一点一点被动摇或摧毁了意志,另一方面也是在追寻真相的过程里,受到了高维意识的影响,刺激了脑域的畸形异变。”
“在他单纯依靠自己无法从这双重危机里脱身时,他选择了向宁博士求助。在当时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黎渐川道:“五色稻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吗?”
“有一些,但微乎其微,”周斐然道,“他之前偶尔清醒时,我问过他,当初宁博士对他的治疗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重构了他的部分记忆,让他的逻辑和情绪不再剧烈冲突,改善了他的精神状态,二是引出了五色稻的力量,用五色稻缝补了他的脑域与精神体创伤,让他可以恢复正常。”
“不过,在进行后者这方面治疗时,谢长生主动要求把五色稻留作一个后手。日常里,五色稻便是补丁,便是良药,而到需要它的关键时刻,比如你们的这次决战,谢长生更希望它能是痛击潘多拉的一颗炮弹。”
“如你所见,这颗炮弹已经在不久前发射了出去,残留下的能量不足以再缝补伤口。”
黎渐川神色一顿。
高空之上,挡在宁准身前的三道身影,爆炸的魔盒,光华朦胧的五色稻,受到阻击与接连两道重创,再无力其它,只能取出心脏,孤注一掷的扭曲阴影,和命运天使徐徐舒展开的洁白羽翼,这混乱、破碎而又疯狂的一切如挥之不去的旧影,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没有他们的出手,宁准将更危险,造物主也没有那么简单被封印。
“……先稳定他的情况吧。”
黎渐川道。
“我们会竭尽所能,”一名医生道,“去看看他吧。”
黎渐川点头,抬步走向病房,卢翔留在外头等候。
特殊病房仍不准医护人员之外的人进入,黎渐川只能和之前一样,站在整整一面单向玻璃墙外,观察谢长生的情况。
他看起来是好了一些,直直睁着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再只充斥着麻木与绝望,连转都不会转,像被打碎了魂魄一样。
在他的斜前方,病房隔间被改造成了一个全透明的小屋,橘猫被单独隔离在里面。
这个点大概是橘猫的午休时间,它大口嚼过两下猫粮,慢悠悠走到了墙角,一屁股把自己摔进了软乎乎的猫窝里,然后埋下脑袋开始吧嗒吧嗒地舔毛,做着睡前准备。
从粉色的小肉垫,到毛绒绒的小肚皮,橘猫舔得细致,谢长生也看得专注而认真,一张漠然清冷的面孔时不时就会因为橘猫的小动作而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很显然,他眼中零星的一点神采,正是因此产生的。
医疗组不敢让谢长生接触橘猫太多,他发疯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也不敢让橘猫真的离开谢长生的视线,这只会让谢长生的情况恶化。
无奈之下,他们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大部分时候人猫分离,偶尔谢长生状态好时,再让他和橘猫接触。
是的,是橘猫,而不是沈晴。
在黎渐川的最后一眼里,沈晴并没有死去,黎渐川能确认他还活着,但他之前能短暂变成人类,是因为这一局游戏非常特殊,而不是他真的已经从愿望之中恢复。
游戏结束,现实回归,跟随在谢长生身边的依旧是容纳着残缺的、被扭曲的人类精神体的橘猫,而非真正的沈晴。
在真真切切地见过沈晴,触碰过他属于人类的温度,贴近过他嬉笑怒骂的鲜活之后,恢复过往记忆的谢长生,回到现实世界,再次见到透着懵懂人性,却仍难掩兽类本质的橘猫,会想些什么?
对很多人来说,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从没得到,而是得到后又失去。
黎渐川怀疑,要不是还有一个最终之战吊着,谢长生可能根本不会再有心力去配合治疗,努力恢复。
但现在,只要未来仍有希望,谢长生就不会倒下。
黎渐川站在那面玻璃墙外静静看了那一人一猫很久,直到医生提醒,才收敛神思,转身退后。
告别卢翔,独自离开特殊诊疗区时,黎渐川听到自己回响在金属走廊里的空荡脚步声,恍然有种自己已失去身边所有一切的错觉。
他的爱人、挚友、同袍,好像全都被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割去了另一个时空。
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只能站在这块毛玻璃的这一侧,无力地望着他们模糊而熟悉的轮廓。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非常恐怖的感觉。
它像无尽的黑色海水,围绕着他,扑卷着他,试图将他淹没。
黎渐川不乐意被它淹没。
他只想打碎那块该死的玻璃。
“快了……快了。”
他喃喃说着。
半个月后。
黎渐川完成恢复训练。
在各项指标确认正常后,他暂别宁准,动身离开了冈仁波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