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欣赏过那些“画作”的房东大伯作出点评。
有村民对贝塔,对“画作”,都感到好奇,遇到他便热情地上前攀谈。
贝塔不太爱与人交流,但面对这样的热情却往往不会拒绝。
有时候被喊住了,他也会蹲到树荫底下,来看一会儿老爷子们的象棋厮杀,腼腆地应对几句村民们的问题。
于是慢慢地,村子里也知道,贝塔并不是一位落魄画家,而是一位逃离大城市,宣告来乡下隐居的研究员。
“研究什么的?”
下象棋的老爷子问。
贝塔低着头笑,讷讷一阵,推推眼镜,回答:“大方向的话,算是研究物理的吧。”
“物理呀,这么厉害,还在大城市,前途多好,怎么就辞职了,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围拢在树荫底下的村民们都惊讶,纷纷追问。
贝塔仍是笑:“和领导闹了点矛盾,干不下去了,就辞职了。按照现在的物价水平,继续留在城里,赚的钱不够花几年,还不如来乡下,开销少,环境也好,伯伯婶婶们也都热情。”
村民们闻言大笑,越看这嘴甜的腼腆小伙子,越觉得顺眼。
一年两年住下来,饶是贝塔不常出门,也被风吹日晒得褪去了城里人的规矩文弱,变得黝黑强壮起来。
他渐渐融入了这个并不算排外的海边村落,除了那件万年不变的白衬衫外,他光从外表,已看不出与其他村民有什么差别。
在他隐居在此的第四年,发生在某处海岸的那场小规模战争失控,接连席卷阿尔法星的数个大国。
战争在短短八个月内升级,覆盖大半个阿尔法星。
两年后,这处海边村落也被卷入,临时建造起来的港口与机场聚集无数炮火。
村民们有的参军入伍,有的逃难离开,有的闭门不出,惶惶不可终日。
贝塔钻进了他囤好了物资的改装防空洞内,定好闹钟,准时起床,准时睡觉,准时演算,准时实验。
偶尔头顶会被震下来许多灰尘和碎土,落在他的“画作”上,他不在意,拂去它们,继续他的工作。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去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贝塔的实验成功了。
他激动,他疯狂,他兴高采烈,忍不住地欢呼呐喊,抱着他还未完全完成的实验模型冲出了他的防空洞。
然后,他便发现,整个村子除了他,和一些腐烂的尸骨,已经没有人在了。
但这于他的喜悦无损。
他跑进房东大伯的家里,扶着他都已生出花花草草的尸骨,对他诉说自己的成功。
他来到村口树荫下,超市已经被轰成了废墟,老爷子们不见踪影,他只能抱住枯萎的大树,告诉它自己的研究果然并非天方夜谭,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一点超乎自然的力量,他就能将它彻底实现。
他转遍了村子,与所有他熟悉的一切坦露自己的内心。
最终,他因过度兴奋和疲劳,倒在了海边的码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
顾不上饥肠辘辘的肚皮,马不停蹄地,他返回他的防空洞,收拾好所有重要的文件,带上他的实验模型,准备奔赴他位于大城市的研究所。
他想去开他的电车,发现电车的电池竟然已经坏了,黏糊糊的,不能再用,支开新能源充电设备,却一没太阳,二无大风。去借房东大伯的汽车,发现汽车也没有油了,而且房东大伯已经不会说话了,无法回应他的租借。
没有办法,他只能捞起街边一辆久无人用的老古董自行车,简单维修一下,骑上出了村子,前往镇上,乘坐汽车。
可镇上已经没有了汽车,县城也没有了火车。
贝塔硬生生地骑着那辆破烂的老古董,来到了大城市,来到了他熟悉无比的研究所。
当他看到已被夷为平地的园区,看到半人高的草丛里歪斜挂着的单位牌子,看到灰蒙蒙了数日的天空和太阳时,他突然一个哆嗦,惊醒了。
世界寂静无声,空空荡荡。
——这就是《最后一个人类》这本书的开篇。
它在这本书中着墨最多,占比最大,字里行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一张完全漆黑的纸页将它与后续区分开来。这样的纸页一共两张,还有一张在后面,似乎是用来区分书籍的中间部分和结尾的。
这本书的中间部分非常单薄。
它只讲了两件事。
一是贝塔确认阿尔法星上是否还存在其他人类的过程。
贝塔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交通工具,去寻找这场灭世之战的幸存者,并调查自己居住在防空洞内与世隔绝时外界所发生的一切。
二是在调查结束,确认整个阿尔法星只剩下他一个人类后,贝塔所采取的行动。
他首先尝试离开这颗星球,去寻找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类,但失败了。
当初所有能用来逃离的措施,都已经被彻底地消耗使用,或被完全摧毁。时间过去了太久,想要将它们从战争的残骸里修复、重建,完全是不可能的,也绝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够办到的。
无法自己离开后,他又开始尝试联络那些方舟或太空基地。
可不知道是它们离得太远,还是也已经消亡,总之,没有人回应他。
他抱着联络设备咆哮,痛哭着将一切都砸得稀巴烂,然后冲出地下基地,冲出高楼大厦的废墟,在逐渐变得野生原始、荒凉诡异的世界里发疯狂奔,厉声嘶吼。
他简直要疯了。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走出了防空洞,后悔自己出来后没多久,就从实验成功的狂喜癔症里清醒了过来,见到了这个空荡无声的世界。
他一度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缩回了自己的防空洞,给自己注射各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日夜不停地睡觉、醒来,阅读各种精神领域和心理方面的书籍文献,甚至尝试了他的实验模型。
但这些全都是徒劳的。
“我该怎么办……谁来救救我!”
他栽倒在一片泥潭里,望着天空,绝望呢喃着。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
可以摧毁一切,也可以救赎一切。
春暖花开的时候,太阳终于从灰蒙蒙的布景板中挣脱出来,显现出一两分的光彩。
贝塔开始振作起来,从海边的村落开始,将死去的人类的尸骨一具一具收殓起来。
没有生机的,埋进地下,长出了花草,停驻了昆虫的,留在原地,任其自成一片拥有生命的小世界。
当世界上所有的人类尸骨都被收殓完时,贝塔也已经老了,他觉得自己也该死了。
——故事的中间部分在这里结束。
小学时候的黎渐川被吊起了胃口,迅速翻过第二张全黑的纸页,看向了它的结局。
第332章 三六九等
贝塔萌生了死意。
但他并不打算立刻去死。
他在这个世界仍有一点留恋,也可以算作执念,那就是他苦苦研究了数年,为此不惜抛弃研究所的工作,哪怕在防空洞内昼夜颠倒,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压缩饼干,演算到魔怔发疯,也要做出来的实验模型。
如果他在现在死去,那这个只缺少一点关键的、不同寻常的能量,便能宣告彻底成功的实验模型,就只有风化毁灭这一个结局。
贝塔不太在乎自己的存活或死亡,但却不想他的心血与成果迎来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结局。
更何况,他还有许多许多的疑惑未解。
他的实验模型最终彻底成功的话,也许就有机会解开他的这些疑惑,一举两得。
为此,已经年过七十的贝塔再次踏上了旅行,在这颗孤独无比的星球上。
他从一些废墟内弄来了官方的保密资料和有迹可循的部分民间传说,根据它们,他来到阿尔法星上一处又一处的神秘之地,挖掘其中可能隐藏的超出人类科学理解的某种能量。
这本书将结尾关于贝塔探寻神秘的这一部分,描写得既像随性又趣味盎然的游记,又像惊险又令人不可思议的冒险传奇。
最北的海峡冰层坚实的时候,贝塔佝偻着身子,穿过汪洋的边缘,走过中心岛屿,抵达另一片死寂的广袤大陆,在风雪中捕捉极地的奇异闪电。
战火后逐渐复苏的古老丛林下方,地缝开裂,无数藤蔓如蟒钻出,巨石宫殿与倒悬的金字塔露出一角,贝塔裹上一身先进的肌体增强设备,身手敏捷,跃入众神喋血的冥河。
秋日的黄昏里,他进入至高的宗教圣地,从一座座曾经璀璨瑰丽,此时落寞颓败的教堂宫殿内掠过,拾起隐藏着未解奥秘的文明遗物,开启神山顶峰的天国之门。
疯狂追逐过外星文明的秘密基地内,他将这个时代文明燃烧到极致的成果修复,攫取下来,想要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指引。
极地,深海,沙漠,草原。
雪山之巅,陆地深处。
神学最极致的绚烂之所,科学最顶点的终极之地。
贝塔几乎都一一到访过。
文明的烈火曾在这些轨迹上熊熊燃烧,辉煌灿烂,但最终留下的,却只有断壁残垣,荒芜野草。
“生命与文明,一定要分出高下的话,谁更珍贵?”
当贝塔作为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站在一片文明的废墟之上时,不禁陷入了茫然的思索中。
而这思索,又进一步引发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反省——故事的结尾点了一句,却没有再详写。
贝塔死在他九十九岁的这一年。
直到他临死时,他的实验模型也依旧没有寻找到合适的能量,成功从模型转化为可供正常使用的实物。
同样的,他其它种种愿望,也都因各种各样的问题,未能实现,比如再造出一些类似人类,但绝不是人类的新生命,又比如逆转曾经的末日,还原祥和的阿尔法星,让时间为一切退步。
“也许那真的是只有神明才能做到的事。”
他自言自语。
没错,他必须要保持自己与自己对话这一优良的习惯,否则很快他就会像以前某个时间段的自己一样,丢失时间的概念,丢失语言的能力,最后连思考的意识与自我的感知,都会丢失。
如果是那样,他就已完全迷失在了世界的污染中、命运的摆布里。
拥有一个准确而毫不动摇的锚点是非常重要的,不论这个锚点定住的究竟是什么。
贝塔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一片粉紫色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