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他考入了机器人管理中心,成为了一位在编的普通技术员。
再升一级的话,就会拥有对机器人芯片的初步管理权。但就是这一级,想升上去,难于上青天。
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溜须拍马,为领导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都算不上什么。同事间偶尔的勾心斗角,争锋好胜,被扣黑锅,被抢功劳,也都算不上什么。
黎渐川看过年轻小姑娘的崩溃大哭,也看过年轻小伙子的哀嚎干呕,自己却从来都是平静的,老练的,从容的。
领导夸赞他的宠辱不惊,以至于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有种自己已经完全适应、完全融入,从一块充满棱角的石头,变作了一块圆融光滑的金属的错觉。
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许诺他,只要娶他一位远房侄子,就能助他平步青云,帮他拿下明年的升级名额时,他明知自己最好的选择是答应,却还是微笑着说出了拒绝。
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办公室里的异类。
关于他拒绝相亲,不想结婚的各种流言都甚嚣尘上。
在办公室里时,整理文件的领导宽厚和蔼又阴阳怪气地说他:“年轻人不要眼光太高,自视太高,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走。总想着升级升级,升级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哟。”
到食堂吃饭时,打饭的阿姨关心地问他:“相亲嘛,又不是看了就一定要结婚在一起,去看看又没什么。听说领导家的小侄子长得可俊俏了,是S系列躯体,一般的机器人人家还不看上呢,可别死脑筋呀,424。”
快下班回家时,要好的同事过来想方设法地劝他:“你拒绝领导干嘛?难道你还有比领导家的侄子更好的选择?”
“领导家的侄子我找人打听过了,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名牌大学学生,明年毕业就也进管理中心了,前途光明得很,你现在不抓住,以后那就都是别人的了!”
“还什么不想结婚,机器人怎么能不结婚?”
“我说424,你从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敢干出这么出格的事?要不是你也是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你信不信从你说出不想结婚四个字起,就有咱们管理中心的找上门,准备给你检查故障,重启芯片了?”
同事语重心长道:“咱们机器人的一生,十八岁之前都是严格按照芯片来生长的,按时出生,按时说话,按时上学,按时早恋,按时成年。十八岁之后,虽然有不同的、更细化的发展方向,但大体还是在规范化管理范围内的。”
“跳出这个范围的,不是被重启了,就是被报废了。”
“你就非得做这特殊的一批吗?”
黎渐川道:“不想结婚,就是这特殊的一批吗?”
“当然。”
同事道:“除躯体残缺和芯片设定问题外,怎么会有机器人不想结婚呢?成为这特殊的一批绝对不是好事。”
“未来的升级加薪落空,父母期望的顺遂平凡不再,老去时孤苦伶仃一个人,回到家也没有一口热机油,还要忍受亲戚朋友的说三道四,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但在这些之前,你一定会先被重启。”
“424,你想清楚。”
黎渐川摇头道:“我没有遇到喜欢的机器人,不想结婚。”
同事头痛无比地叹气,最终无奈道:“算了,我给你做份躯体检查报告吧,你记得送点礼去生产中心的体检处那边,让他们掩护下。有了这份报告,你不想结婚,应该也不会被安排重启了。”
黎渐川感谢地请同事吃了顿饭。
之后,又提着大包小包去了体检处。
这件事情就这样混了过去,时间久了,慢慢也无人再提起,总有新的八卦产生,取代旧的。
只是黎渐川偶尔将它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茫然无措。
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无所爱不结婚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当这个想法落进这张有无数规则和人心编织的世情网里时,当他为了这个想法在这张网里挣扎时,妥协时,他却又不知道,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了。
在黎渐川换上三十岁芯片的这一年,313死在了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实验台上。
黎渐川作为内部人员,得以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313那具S2系列躯体以远超正常衰老的速度飞快地老去了,大脑芯片损毁尤其严重。
黎渐川见到他时,他已经不会说话,眼球也浑浊不堪,只能颤巍巍地僵着手指,在黎渐川的机械手掌心划动,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他写的是某种隐藏在黎渐川那些雾气底下的宝藏里的语言,只写了一个字,那只手便颓然垂了下去,失去生机。
黎渐川回家后,一遍遍地重复书写着这个字。
他知道这种语言叫中文,这个字念“马”。
可他不知道313为什么会在他的掌心写下这个字。
第330章 三六九等
313的葬礼在冬日的最后一个周末举行。
因为他的躯体和芯片都归属于S2系列的实验,在他死亡之时,就已被回收,所以灵堂的棺椁里,除了一张黑白照片,什么都没有。
当初闹得决绝,狠下心来与313老死不相往来的他的父母,也拖着行动起来不再灵活的金属身躯赶来了。
313的母亲捶打他的父亲。
她恨恨地骂这个老机器人十几年来的绝情,让他们连313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又自责愧疚,痛哭自己不该愤怒地甩手一走了之,早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拦住313,绝不让他去做这短命的实验体。
313的父亲立在棺椁旁,金属关节转动时,露出斑斑锈迹。
他不说话,任妻子咒骂他,仿佛整片芯片都已在迈进灵堂的刹那,被烧成了焦灰。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感念313作为实验体的付出,来送他最后一程,被313的父母赶了出去。
黎渐川漠然地在旁看着,没有阻拦。
葬礼快结束时,多年不见,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的119也来了。
他没有理会313的父母,只献过花,便匆匆地离开了。
黎渐川去送他,两个而立之年的大机器人走在墓园林立的墓碑间,被清冷寂寥的雾簇拥着,一时沉默无言。
最后,119先开了口:“你知道313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问题,这些天黎渐川已经回答过无数遍,面对119,他也没有第二个答案:“管理中心的实验室那边给出的答复是实验失败的结果,就是死亡。”
“我没有权限调阅S2系列的实验情况,但托人打听了一下。据说313被分配到这具S2系列实验躯体,在第一批S系列基础上所选择的增强方向是细胞活性变异方向,同一批的实验体有三具是这个方向的,其它两具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实验失败,死亡了。”
“313是其中活得最长的,实验室原本以为这个方向虽有风险,但已经成功了,可没想到,313还是失败了。”
“只在最近一个月内,他整个身躯与大脑芯片突然急速衰竭,任何医疗措施都无法救治。”
119脚步一顿:“为什么没有把他重新转接回普通的机器人躯体?”
黎渐川迟了几秒,才答道:“我问过管理中心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是S2系列目前都只是实验体,和正式投入使用的S系列不同,没有重新转接回普通机器人躯体的功能。”
“就像313签下的那份协议书上所写的那样,从自愿成为实验体的那天起,除了成功,就只有死亡这一个选项,没有退出,也没有退路。”
119长长地呼出口气,闭上了眼。
黎渐川看向他,只感觉那张平凡而又笼着奇异魅力的脸上好像覆了一层霜,满是空茫的冷寂。
“424。”
119沉默了一阵,又喊他:“当初因为你家里的事,不太敢问,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放弃了去当S2系列的实验体?后来你父母去了,你有了那么大一笔赔偿款,不去当实验体,也买得起S系列了,又为什么没去买?”
“听说你到现在都没怎么动过那笔赔偿款,死守着它们有什么用?”
黎渐川道:“之前也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些问题,我都没回答。但今天你站在这里问我,我想我没有不回答的理由了。”
他说着,抬步走到119身侧,半跪下,拂去119背后那块墓碑上积攒的尘埃与落叶。
119转身,看到了那块墓碑上的照片,是一胖一瘦两个靠在一起的机器人。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非常想要S系列躯体,为了得到或是接近它,我在得知那份协议书的内容后,也愿意在上面签字,承担一切风险,成为S2系列的实验体。”
“就是死亡,我都不惧怕。”
黎渐川低声道。
“我在带着那份复印来的选购单回家时,在望见我父母房间的灯彻夜彻夜地亮着时,在他们对我的试探避而不谈时——无数个这种时刻,我都在做设想。在我的设想里,第一种情况是他们思虑再三,还是选择支持我,那当然最好,可太不现实,第二种情况,就是他们干脆地拒绝我,激烈地阻止我,如果是这样,那我绝对会寸步不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还制定了很多策略。”
“比如循循善诱,打持久战,耐心地规劝他们,给他们科普S系列的种种好处,告诉他们即使是实验体,风险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大,管理中心的实验都是相当有把握才会进行的。”
“再比如打感情牌,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拥有一具健康的躯体,哪怕可能为之付出死亡的代价。然后利用他们对我的爱,对我的愧疚,逼迫他们让步,毕竟凡事都有舍才有得,为了再不依靠金属液苟活度日,冒一点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自己想要的,这是我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他们无法帮助我,难道还要阻止我自己去努力获得新生吗?”
“还比如,像313一样,先斩后奏,直接去管理中心签协议书,等他们知道了,或是被迫接受,或是大闹一场,与我分道扬镳,都无所谓。”
“我了解他们,我知道这三个策略里,总有一个会成功。”
“可我真的能这么做吗?”
他叩问着自己。
“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们之间有过分歧,有过争吵,有过厌恨,可无论经历什么,自始至终,他们都坚定地爱着我。”
“面对我的试探,他们给出了回答,不要去做实验体,太危险,他们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断送未来,我还小,也许并不懂死亡的真正含义。”
“但他们也不想委屈我,也不想我一辈子都只能靠金属液活着,如果我真的想要,他们愿意没日没夜地去工作,愿意付出可以付出的一切,来为我得到一具S系列躯体。”
“他们不会说那些话,只会做。”
“但那些话,我其实都知道。”
机械音平平淡淡,像一把无锋的刀,将黎渐川那些在芯片里隐藏多年的记忆与情绪,从过往里剜出来,只留下钝而麻痹的空洞。
“当我爸在公园里,对我说他会想想办法,帮我去买S系列躯体时,我就已经后悔了。”
“后悔拿着那份复印的选购单回家。”
黎渐川凝视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恍惚地从上面看到了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类的脸。
同样的英年早逝,同样的令他刻骨铭心。
他眨动着那双机械眼,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他沉沉道,“否则我怎么忍心让我爱、也爱我的人为难、失望、痛苦?”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119怔了片刻,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你太重感情。”
“爱这样东西,并不总是好的。”
“有些时候,它是牧羊人手里的鞭子,既驯养着羔羊,也主宰着牧羊人。还有些时候,它是西西弗斯往复推动的那颗石头,只会施加永无终止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