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话。
他同姬医生对视着,心里有了判断:“看来这里是由我内心某些角落的投影构成的,至少百分之六十以上是。解开的关键在哪里,在你身上,还是在这些诡异里?”
姬医生沉默了。
几秒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和的语气变得有些冰冷:“黎先生,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认为我只是在诓骗你,想要害你,你完全不会相信我,且觉得这里就是扰乱你精神理智的幻象?”
“虽然我们一直认为简单粗暴的唤醒方式会给患者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们继续采取和缓手段了。”
他漆黑的眼凝视着黎渐川:“你之所以这么肯定地猜测这里的一切是你的内心投影构成,而非真实,是因为这里存在一些你感到熟悉的人或物吧。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它们感到熟悉,不是因为它们来自于你的内心投影,而是来自于从前的真实生活?”
“是你将它们带进了全息游戏里,而不是这里偷窥了你的内心,将它们投射了出来。”
黎渐川微笑着,无动于衷。
姬医生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你认为这里是虚幻,那里是真实,那按照你所想,这里是无法完全窥见那里的具体情况的,顶多只是现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投影,对不对?”
“那如果我告诉你,你在你所谓的现实里的一切事情,我们都知道,都能从全息游戏的数据库里调取出来,你会怎么想?”
不等黎渐川回应什么,姬医生就朝蹲到门边的机器人比了个手势,桌前投影一变,显示出数段全息影视片段。
姬医生随意点着,播放它们,并简短地介绍或评价着。
“这一段是你在游戏出生的时候,你出生在北方,于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上长大,拥有一个充满爱与责任的家庭,它虽不是多富裕,但却给了你圆满的精神滋养……这奠定了你在游戏里的性格基础,影响了你在游戏里为人处世的理念……”
“这一段是你通过考核进了国家秘密部门处里,这场考核对你游戏里的一怔来说非常重要,你在这里首次遇到了你未来的爱人,宁准,但这时候你们仅仅只是两个还不够成熟、仍未经锤炼的少年……你们灵魂相吸,认为彼此是知己,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只在于冈仁波齐分别之时,隐隐萌发了些不可言说的情愫……”
黎渐川混乱颤动起来的眼球缓缓凝住。
全息视频播放的,居然真的是他的幼年时候,真的是真实世界他和宁准的少年相遇!
清晰,详细,生动,逼真。
以一种玩家录像般的第三视角,近距离地播放着。
黎渐川的记忆力很强,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也正是因此,他能确定,这些全息视频确实是真实的,姬钰所说的话,也都是真实的。如果这也是他的内心投影,那金色堡垒的一二层未免太过恐怖。
可魔盒游戏的底层规则真的可以被改变或影响吗?
还是说,这里的诡异力量突破了那些规则,将魔盒笼罩地球时曾获知的一切,反向掠夺了过来?
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这个副本里的一个监区的遭遇而已,怎么可能就有这样强力的设计?
黎渐川看着这段全息视频,心头无尽的迷幻感一波又一波地疯狂袭来。
他如迷雾中大海上的孤舟,被无法望见的暴风雨不断冲击着,逐渐颠倒错乱。
“你所说的魔盒游戏,是你在全息游戏里开启的支线,类似于梦中梦,是游戏中的游戏。”
姬医生仍在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你因为这个魔盒游戏,一次次记忆混乱……这也是你现在病情这么严重的主要原因之一。你在第一次进入这个游戏时,不算太顺利地战斗到了最后,成为了魔盒排行榜上三位持有魔盒数量达一百的玩家之一,开启了最终之战……”
“这是你最终之战时的影像……”
黎渐川的眼皮不住地颤抖着,缭乱的全息画面撞进他的眼里,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抽象而畸形。
但他还可以辨认出,这段全息视频展现的画面,也是真实的。
三把高悬虚空宇宙的高背椅,三道彼此针锋相对的视线,三种充满野心与欲望的不知真假的表现。
门,禁闭室,宁准……训诫者,照片,造神……
姬医生的双眼慢慢靠近,一束强光在他头顶亮起,他的声音也仿佛成了这光,笔直而强劲地射进了黎渐川的内心:“黎先生,我希望你好好地回想一下……你没有忘记你真实的生活,只是用虚幻将它掩盖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想起它来……”
黎渐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的双眼变得漆黑幽沉,似混沌似空洞。
姬医生的声音渺远:“你……想起来了吗?”
黎渐川的眼球颤动了下。
刹那后,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姬医生脸上:“医生,或许……你听说过瞳术?”
“你如果是真实的,为什么你的记忆是一片空白,连城市的轮廓都不曾存在?”
姬医生认真道:“真实的你并不会催眠,更不要说传说里的瞳术,我知道它,是全息游戏里的一项技能。”
“哦不对,你的记忆也不是完全空白,我还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名字,你猜它是什么?”黎渐川重新露出大大的笑容,语气欢快道,“Fraudster,你还真是喜欢做诈骗犯……”
姬医生神色一滞。
下一秒,温和的笑容也再度挂回了他的脸上:“King,好久不见,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找回了一些记忆。你没死在第一周目的最终之战,真是太可惜了。”
“别紧张,开个玩笑,我知道你能看出来,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难得倒你,”Fraudster无比真诚地说,“而且我这完全是给你免费陪练了,你如果再在最终之战遭遇这种场面,也能从容应对了,我可是用心良苦呀。”
他目光寡淡,笑着道:“不过,我现在变得正常了,你怎么却好像比我还疯了?”
黎渐川精神混乱,没理会他的废话,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Fraudster摊手:“好问题,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吧。你现在,就是在我的尸体里哟。”
第316章 三六九等
“还有,我的中文非常好,我知道我这个名字中文翻译成‘欺诈师’才是最好听的。诈骗犯……不太礼貌不说,我也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呐。”
Fraudster又想起什么一般,非常在意地补充了两句。
黎渐川继续忽略着这些真真假假、用意不明的废话,只抓着自己的重点继续道:“这里是你的尸体……”
他想到了玩家C给出的情报,眼球不定地乱颤着:“你的意思是,这整座金色堡垒,是你的尸体,你就是某些玩家猜测的、很早以前就死在这个副本的监视者?”
“不不不,我可不是监视者。”
Fraudster动作夸张地摇了摇头,又笑容遗憾地道:“虽然我很想成为监视者,也确实为此尝试了很多次,但命运注定,我,也可以说我们三个,在踏入最终之战那扇门时,就都已彻底失去了这条途径、这种可能性。”
黎渐川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话音刚过喉咙,还没吐出,他的心头就突然咯噔一下。
他蓦地抬眼,看向Fraudster。
Fraudster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道:“你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呀。那我想我们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作为老熟人,你想问的这个问题,答案我免费送你——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成为监视者?因为踏入最终之战后,我们都成了训诫者,再非单纯的魔盒玩家或普通人——你应该不会蠢到想要继续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想问什么,又是为什么能看出你身上的不对的吧?”
“当年各路情报都说,魔盒排行榜的前三名里只有你King一个人,是真的靠勤奋晋升的,即使是在大逃杀副本,也几乎从不大开杀戒,靠掠夺来获取魔盒,只追求真相,哪怕最后一无所获。”
“真的,我听了就觉得很好笑啊。”
“没日没夜地经历了近千场游戏对局,才勉勉强强凑到一百魔盒,是什么很值得称道的聪明人的行为吗?”
“你新人时期差不多都是空手而归吧?要不是你的身体素质和战斗能力超越常人,背后又有处里做依靠,你信不信以你当时的表现,你连熬过新人时期,继续勤奋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勤奋……我认可,敬慕,但也要说,在魔盒游戏里,它真的是最无用的东西,是只有蠢货才会坚持且满怀希望、引以为傲的东西!”
Fraudster的声音陡然沉冷。
他死死地盯着黎渐川,问:“可你,愚蠢的,无用的,勤奋的……你!为什么还活着!”
黎渐川浑噩地凝视着Fraudster的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古怪之处。
僵硬,浑浊,空洞,茫白。
它是一双属于死人的眼睛。
“这就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吗?”
黎渐川忽然欢快地大笑起来,但他的语气却截然相反,带着咄咄逼人的凌厉:“你为自己在最终之战的失败感到不甘,你为自己失败而另有人成功这件事感到愤怒,你为自己与成功者的再见是如此场面感到痛苦,所以你想问出这个问题,是这样吗?如果我只愿意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仍然会这样问吗?”
Fraudster望着黎渐川,沉默了几秒,突然向后靠进了椅子里,说:“你是真的疯了。”
黎渐川道:“我从玩家和其他金色堡垒居民区的人那里打探过,这百年来暗中开启通道成功进入金色堡垒一二层的人,见到的具体画面不清楚,但大致上都是空荡荒芜的,没有任何遭遇或特殊收获。”
“这也就证明这座大厅,这间诊室,还有你,都是需要进入者达成某个隐藏条件,才会出现,比如彻底被狩猎区污染。”
“当然,也不排除是你人为操控的可能性。”
“但这个可能性太低。”
“你现在如果真还有这么大本事,就不可能只剩下一具任人捏扁搓圆的尸体和一缕风烛残年的精神细丝,也不可能用这么低劣的诈骗手法,来试探我。”
“而且不甘、愤怒、痛苦,你必然会有,但这绝不会主导你,能走到最终之战的玩家,怎么会是情绪的俘虏?能让你坚持到现在的,也绝不会是它们。”
“我知道,你是在确认什么,也一定有问题想问我。”
黎渐川肯定道。
Fraudster摸了摸下巴,再次笑起来:“你好像比从前聪明了不少嘛。就是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否早已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了。我希望没有,毕竟你确实是我最欣赏的对手,至于Fools,只是个小朋友而已。”
黎渐川终于从Fraudster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好好交流的诚意。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还没有恢复愿望世界的记忆,对魔盒游戏第一周目的一切都浑然不知,只能依靠最终之战的碎片对眼前这个曾经屹立于魔盒游戏巅峰的老熟人的行为和目的,做出少许猜测。
在那场最终之战确认开启时,冷酷无常的自己,狡诈而野心勃勃的Fraudster,沉默寡言的Fools,都默认着拯救全人类于水火这个说法的可笑,都默认着自己对成神对摆脱低维生命状态的渴望和追求,仿佛无尽虚空之上坐着的不是三名人类,而是三个早已被欲望吞噬殆尽的野心家。
但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Fools呢?”
黎渐川问:“你在最终之战,又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有,你是怎么得到这些全息视频的,真实世界,第一周目,第二周目……你知道了多少?”
“等等等等,一次性问这么多,真当我还活着,还老当益壮?我连大脑都没有了,这缕精神细丝也苟活不了多久,慢点来行不行?”
Fraudster忙抬手告饶,无语地叹了口气,道:“解谜多了,我还是习惯按我的节奏,先说第一百个魔盒的事吧。你在最终之战开启时,问过我,我在第一百个魔盒里看到了什么。”
“当时我没有回答你,也觉得不该回答你。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在里面看到了未来。”
“无论中间经历过多少分岔,但最终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的未来。”
黎渐川立刻明白了。
“你见到了末日……”
“对。”Fraudster道。
“我相信命运,可从来都不打算受它摆布,所以我当时就把它当成个屁,给放了,完全没记在心上,或者说,是我以为的,完全没记在心上。”
“我们三个人的最终之战,都是单人副本,我不清楚你们的最终之战是什么情况——这里的全息视频,还有刚才的‘我’,之类的,就像你之前猜的那样,是根据你的内心投影来的,只有你能看见,我什么都看不到,但在我和投影之外,这里还掺杂了第三种力量,你能看见多少,看见什么,就取决于它,我只知道它与魔盒游戏本身有关,具体的无法探知。”
“总之,我不清楚你们的最终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的最终之战,就是让我一次一次地在这段未来里挣扎,循环往复。”
“我当过团结人类的捍卫者,也做过无所顾忌的独行侠,我是出现于人前的领袖,也是隐没于幕后的政治家,我强行扭曲过科技树,也用近乎魔法的能力榨取过魔盒的力量,堂皇的大道或剑走偏锋的疯狂邪路,我都尝试过。但无论我走出怎样的岔路,走出多少条岔路,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将如大地上奔涌的河流一般,终汇入同一片海洋。”
“万物死寂,人类文明像一粒尘埃,飘落在神明脚下,连一个象征性的喷嚏都招惹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