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那一个月里好像更瘦了,乌黑的头发被冈仁波齐的风吹得乱糟糟的,像蓬自由的野草。
“他回去了?”
黎渐川问道。
“都走了三四个月了,”徐远畅眯了眯眼,“怎么着,他没回去,你还能上冈仁波齐去见他?你现在是有权限上去了,但你自身,却再没了上去的自由。”
“你的安排已经下来了。”
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和战争的扩大,处里也将重心往国外挪了挪,黎渐川就属于被挪出去的那一点。
他被投入国际地下黑市,塑造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亡命徒,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行径疯狂,喜怒无常,一边为形形色色的人办事,一边执行着处里的任务。
他不止一次去过美帝,去过加州,但却从没有遇上过God实验室的人和God本人。
只有封存在处里的日照金山照片,和地下黑市流传的那些关于宁准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能让他偶尔回忆一下自己的十八岁。
后来,随着任务难度的上升,黎渐川回忆的时间越来越短,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再由这种割裂而产生了无可遏制的怀疑与迷茫。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在做什么,又究竟为了什么。
混乱的梦境里,他好像行走在一根独木桥上,四周皆是窒息的黑暗潮水,脚下只有万丈深渊。
醒来后,他又一次在拨号界面输入那个已经再也不能拨打的电话号码,注视片刻,又再一次默默删除。
处里知道他的情况,为他安排了休假,进行心理辅导,不太管用,但他还是定期去做。
有次去时,他发现处里所有办公室花瓶里的花都变成了白菊。
问医生,医生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你作为主要负责外部的一级特殊人员,不知道很正常,你们都不经常来处里。常来的话就会注意到了,只要处里有人牺牲,后勤就会把办公楼花瓶里的花都换成白色的菊花。”
“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哀悼会。这就是给英雄的葬礼。”
医生叹出一口气。
黎渐川看着桌上那束白菊,迟了一阵才问:“这次……牺牲的是谁?”
“不知道,”医生道,“除了封处和后勤组,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知道的人,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
黎渐川去见了封肃秋。
从封肃秋那里得知,牺牲的人是徐远畅。
“他死在了尼泊尔北境的战区。他不想让战火烧过来,我们也不想。”封肃秋说。
时隔很久,黎渐川好像再次感受到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与信仰。
他一度以为它们已经离他远去,已经消失,可在这一刻,回头去看,却发现它们其实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它们在等,等他拥有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决心时,再拨开迷雾,过来拥抱他。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大人们悲痛地尖叫,孩子们绝望地哭泣,大家流离失所,像是孤魂野鬼。”
“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世界上没有神,没有魔法师,也没有超级英雄,但有很多人。很多希望世界能回到以前的人。”
自己对小少年说过的话,差点不知不觉间,就被自己忘记了。
他开始相信,尽管极少看到同行者,但他所走的路,从来都不是独木桥。
心理辅导结束后,黎渐川再次离开了华国。
他走过了很多地方,于一次次任务中见到越来越多的温情与冷血,坚决与挣扎,幸福与苦难。
人心,人性,欲望,利益,一直都是幽微而复杂的。
但他已成熟坚定,再不会因痛苦而迷茫,为迷茫而痛苦。
2045年5月1日,这场持续了五年多的世界大战正式进入白热化。
刚刚修订过不久的核安全公约彻底成了一纸废文,全世界都燃起了熊熊战火,无一处幸免。
核武器发射,不再有所保留。
蘑菇云在众多军事基地、工业区与重要城市的上空爆炸,骇人的光芒遮天蔽日,林立的高楼化为粉尘。
核爆的预警鸣笛声早已拉响,无数人类混乱地奔跑,躲避,继而无声地被汽化,被分解,只留或深或浅,或完好或残缺的道道斑影,如同底片曝光时产生的模糊轮廓。
放射性尘埃回落覆盖,世界满目疮痍。
原来人类的文明竟是如此脆弱,建立与发展需要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代,摧毁却好像只在一瞬间。
没有发生核爆的城市也再难见到完整的建筑物和行走在地表的人,各国各组织的避难所里都挤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幸存者。
冲突不断爆发,窒息的绝望感充斥着各个角落。凄惨的哀嚎日日夜夜,响在所有救援医院里。
溃烂的尸体一具又一具被抬出去,丢在地表废墟里,和无数灰黑色的残肢聚在一起,堆成高高的腐臭的垃圾山。
最后一把火,山被烧成灰,遗留的粉末像落过一场苍白的雪。
广播里除了鼓舞人心的呼喊,温柔和缓的安慰,就只剩下令人哀恸的播报,死亡变成了一个通知,人类变成了一串数字,所有关心的情绪也渐渐从悲伤变作了麻木。
活下去,在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好像成为了一种奢望。
但战争却还在继续。
核弹没能犁掉七大洲的所有土地,没能毁掉人类生存的每一座城市,所以战争还在继续。
疯狂一旦被开启,想要结束就会变得尤为艰难。
人类2046年的新年是在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中度过的。
黎渐川跟着搜救队,从一片废墟奔赴下一片废墟,从一座城市赶往下一座城市,数天没有合过眼。好像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残肢,哪里就是尸体,哪里就有救不完的人,救不到的人。
夜里,他坐在地下掩体的入口处,趁着短暂的轮班休息时间往嘴里塞压缩饼干和水。
旁边搜救队的人打开便携收音机,新年倒计时的读秒传出来,是国家电视台嗓音最甜美的一位女主持的声音。
“希望总于灰烬中重燃,新年意味着新生!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拥有着无限美好未来的2046年!”
“十——九——”
黎渐川手边的对讲机发出滋滋的杂音,一道声音喊出来:“新港大厦发现幸存者!速来支援!新港大厦发现幸存者!速来支援!”
黎渐川把水瓶往后一塞,一阵风一样窜了出去。
其余搜救队员们慢了一秒,也飞快地站起来,迅速拎上装备,朝外冲去。
“八——七——”
斜对面的新港大厦已经坍成了一块软豆腐。
探照灯亮在周围,建筑物一侧被凿出一个洞,搜救队员们小心地围拢着,里面传出微弱的哭嚎声。
“昨天夜里导弹轰炸的!”
“有二次坍塌风险!”
黎渐川甩下浑身的累赘,只戴一个头盔:“我来!”
“六——五——”
被灰土糊满了身体的小女孩呼呼地喘着气,伸出的手轻轻痉挛着。
黎渐川用肩背撑着头顶摇摇欲坠的水泥板,快速清理着压在小女孩身上的重物:“别睡,也别大声哭,浪费力气,睁开眼睛看着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仔细听,外面在倒计时,新年要到了……”
“四——三——二——”
黎渐川小心地把已经停止呼吸的小女孩抱出来,护在怀里,迅速朝外爬去。
探照灯的光照进来,背后响起咔咔断裂声。
黎渐川面色不变,赶在坍塌的最后一秒,抱着小女孩冲出了废墟。医护人员围上来接应,使用携带的设备对小女孩进行抢救。
“——一!”
收音机里传出不知哪里的烟火爆竹声。
“2046年的钟声已经敲响,让我们祝福所有幸存者,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没多久,医护人员们陆续从地下掩体附近的急救车上下来,对着搜救队员们摇了摇头。
一名医生摘下眼镜抹了把脸,说:“才八岁。”
“放这儿吧,她的父母也在这儿,”搜救队队长指了指旁边堆积的尸体,“就地火化。凌晨五点前必须赶到下一个搜救地点。”
黎渐川站在废墟旁,闭了闭眼。
2046年3月,战争开始进入平缓期,华国境内战火稍缓,搜救工作已不再紧缺人手,黎渐川被调往前线,执行情报任务。
2048年1月、7月,2049年2月,各参战国、参战组织分别于南非好望角、新西兰、冰岛进行三次和谈,准备停战。
2049年4月,救世会将A2系列改造人投入战场,称其为“战争机器”,“最强单兵”,开启战场“斩首计划”。各国各组织高层、重点保护人才频频遭遇袭击,大批死亡,各类建设工事被毁。
部分追随救世会的国家和地区撕毁即将签订的停战协定,局势再度紧张。
同年6月,华国首都研究所与God实验室合作,制定“幽灵计划”,对救世会发动反攻。一批自愿报名的战士被送往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进行包含基因改造在内的多项人体改造实验。
黎渐川因体质特殊,报名后成功入选。
又是一个盛夏。
时隔七年,黎渐川再次见到了宁准。
这时候,人人都称呼他为宁博士。
第268章 转达
宁准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身高超过了一米七,逼近一米八,身材修长瘦削,却不单薄,五官浓丽,长眉桃花眼,唇角似笑非笑地翘着,温和而又冷诮,站在那儿,像一杆削尖的竹,又像一截内敛的玉。
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模样。
黎渐川在他身上搜寻了好一阵,才依稀找到了一点曾经的小少年留存下来的痕迹。
他穿着白大褂,带着两个人,进了大楼。
上到三楼,经过黎渐川的休息室前,他停下脚步,与倚在门边的黎渐川目光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