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内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深黑无尽,疯狂地吸食着他的所有思维,让他逐渐变得空白,呆滞。但他大概不是被针对的那一部分,所以漩涡吸食的速度并不快,还能让他用坚强的意志对抗一些,保持缓慢的思考。
一双带蓝色条纹的白帆布鞋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黎渐川认识这双鞋,这是他买的,在宁准往雨后的水洼里踩脏了他最后一双帆布鞋后。
“该死……都该死。”
宁准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从黎渐川头顶掠过。
黎渐川努力睁大眼睛,想说话,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样,含混地吐不出字,四肢也面条一般,使不上力气。
他看着宁准从他身旁走过。
已恢复原本模样的桃花眼略失了焦,凝黑深沉,比往常更为幽秘莫测。两片浓密的睫毛垂落,半遮着,让那双眼看起来真如两道半开的地狱之门,死气森然。
宁准走过中年男人和侏儒身侧。
他没有动手,但中年男人却在他靠近的刹那恢复了行动能力,先是举起军刺捅进了他们这位侏儒首领的脑袋。之后,又毫不犹豫,反手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幕简直是诡异至极,但黎渐川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他看出了宁准的状态不对,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将他拦下。
这时宁准已经走到了洗手间门口,黎渐川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远远地隔了一段距离的路人和他让封肃秋通知来的包围这里的机场特殊人员,都跟被风吹过的麦秆一样,纷纷倒了下来。
黎渐川简直想破口大骂。
他对抗着那道漩涡,寻找自己对身体的感知,努力向前挪动,嗓子里也断断续续地挤出嗬嗬的粗喘。
终于,他好像找回了一点什么,喉头拼命地挤出了两个字:“宁……准!”
深潭泥沼的凝固被骤然打破。
那双帆布鞋一顿,停了下来。
宁准回头,空洞的目光无目的地摇晃了一会儿,缓缓定在了黎渐川的身上。
黎渐川早在宁准回头的时候就死命地闭上了眼睛,救了他许多次的直觉在提醒他,不能和宁准对视,绝对不能。
当感受宁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黎渐川脑海内的漩涡突然消失了,四肢瞬间重新灌满了力气。
他闭着眼,猛地跳起来,扑住宁准,用那条披肩将宁准兜头盖住。
同时,宁准的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在了黎渐川的怀里。
顾不得这边的混乱场面,黎渐川趁周围人都还没醒过来,背起宁准,直接带人离开。
出了机场,黎渐川拦了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出租车开到半路的一个检查站被喊停,一个二十来岁,脸膛黝黑的肌肉男从检查站里出来,将证件递给黎渐川看:“封处让我来的,进来处理下伤口,然后交接任务。”
黎渐川的伤口简单包扎了。
他看过证件,知道这肌肉男叫徐远畅,是封肃秋的人,但还是拒绝道:“我的伤没问题,不用交接,我直接去冈仁波齐。”
徐远畅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小子,这倔脾气还真跟处里这帮家伙一模一样。当然,也和我一模一样。行了,别梗着脖子了,下来,弄下伤。处理好了,坐我的车,进阿里。”
“机场的事都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事闹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处里和God都估算错误,没想到救世会舍得下这么大血本,派了两个改造人来,差点闹出麻烦来。”
黎渐川背着仍在昏睡的宁准下车,语气有点按捺不住的冲:“你们不该只派我来保护他。”
徐远畅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扫了眼黎渐川背后的小少年:“是睡着了?”
黎渐川皱眉点了下头。
徐远畅道:“保护的人明面上只有你一个,暗地里其实还有很多。但半路上就都被他发现了。他给研究所去消息,撤了那些保护力量,只留了你,给出的理由就是有麻烦你可以摆平,你摆不平的,他也一定可以摆平。”
他苦笑了下:“现在看来,他是能摆平,就是摆得太平了。”
“如果只是睡着了,那他现在的情况你就不用太担心。他要求撤人的时候给研究所说过,这是他的能力的反噬。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这种反噬,正常情况下都是可控的。”徐远畅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把封肃秋的话转达到。
但有半句他没说。
那就是一旦情况不可控,那他们就会按宁准入境前答应的那样,联合他们God实验室的人,亲手将他处理掉,以免伤害无辜之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不正常最终还算是可控的。
两人走进检查站的一间板房里。
黎渐川没再说话,只将宁准放在身侧,径自打开医药箱处理枪伤。
他接受了徐远畅的说法。
感知到这个想法,他体内二十六岁的老油条黎渐川叹了口气。
太天真了。
八年前的自己,无论是在专业能力上,还是在想法上,都还太稚嫩。
如果徐远畅对现在的自己说出这番话,那自己马上就能知道这话里的未尽之意,从而反问,挖出处里真正的想法,以及他们和宁准达成的那些协议。
但八年前的自己,终究不是现在的自己。
而且这些事挖出来其实意义也不大,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的重点只在宁准的失控上。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孙朋来。
都是A1系列实验体,宁准虽然看起来一直都比孙朋来更强大,更稳定,但实际上,也仍是那些人口中的失败品。
所以,他也极可能会像孙朋来一样,随着外界或内在的刺激,神秘能力的增强,年纪的增长,等等许多因素,而逐渐失去稳定,走向失控。
不过他同样没忘记,后来的宁准,在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失控情况。
第266章 转达
拉萨到冈仁波齐的路程有一千多公里,开车大概需要一天一夜。
徐远畅中间在日喀则下车买了点东西,除此之外再没有休息过,一直在开车。
黎渐川要替换他,他瞥了眼黎渐川受伤的肩膀,拒绝了:“高原外伤不易恢复,你还是先好好养着吧。熬这么点时间,对我们这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以后要是……就等着瞧吧,几天几夜不睡还要跟人干架简直是家常便饭。”
“对了,后排有吸氧的设备,座底下有药箱。你们直飞来拉萨,现在身体还没反应过劲儿来,一会儿小心高反。”
他说完,目视前方,掰开一根烟卷,塞进嘴里干嚼烟丝,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
吉普车行驶在一片原野上,车灯孤独地劈开黑夜,像落入深海中的一点星子。长长的公路笔直向前,远方群山静默。
徐远畅打开车载音响,温柔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带着孤独的氛围。
黎渐川没再坚持,也没多追问,靠在后排,揽着蜷缩着侧躺的宁准,闭上了眼。
宁准是在半夜醒来的。
黎渐川一直是带着警惕的浅眠,宁准一动,他就睁开了眼睛,手掌笼住宁准的脑袋,让他不至于从后座上翻下去。
宁准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没再动,只轻轻抬起脸来,撩起那双桃花眼,在黑暗里看着他。
黎渐川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嗓音沉哑地问:“有哪里难受吗?”
驾驶座上,徐远畅瞄了眼后视镜,知道宁准醒了,但没插言。
宁准摇了摇头,抬手抚向黎渐川受伤的右肩,小声说:“哥,枪伤处理了吗?给我看看?我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当时我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我不会伤害你和那些无辜的人,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别……害怕。”
黎渐川垂眼看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我的伤没事儿。”
他顿了顿,犹豫着问:“你的……能力,还有你身上的问题,能告诉我吗?电子纸在副驾驶,可以打字,前排有外人。”
“喂,小子!”
徐远畅不满。
宁准低声笑起来。
他翻身坐到旁边,一边拉黎渐川的衣领子,示意黎渐川给他看看肩膀,一边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不算是我的弱点,只要我不愿意,也不可能被人利用。严格来说,它也不是我的能力。”
他看了眼徐远畅,道:“司机大哥,你们处里有我的资料吧。千万别说没有,我诚意很足,泄露给你们的可都是独家消息。”
徐远畅没有和宁准对视。
他好像有点怵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们查到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宁准认认真真地检查着黎渐川的枪伤,确认处理得很好,才帮黎渐川重新穿好外套,拉起拉链,“我九岁以前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孩,可能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有点古怪,有点与众不同,但整体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孩。”
“和光同尘的道理我很小就懂得了。但这大概只是庸人的自欺欺人,没有办法带来真正的安宁祥平。”
他轻轻地垂着眼睫,手指像冰凉的玉,划过黎渐川的冲锋衣领子。
黎渐川皱起眉。
他莫名想阻止宁准继续说下去。
明明小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笑,但黎渐川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种怪异的、令人厌恶的酸涩,就好像某种面对宿命时产生的无力与震恸混杂而生的情绪。
宁准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抱住了他完好的左胳膊。
黎渐川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宁准便继续道:“九岁,我参加过社区的福利体检后没多久,就有一伙人闯进了家里,我被他们带走了。我很庆幸,奶奶当时已经去世了,寿终正寝,否则我不能想象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被强行抓捕的孩子,都是流浪儿,单亲家庭,或者和老人生活在偏僻地方的。他们的家庭关系相对比较好处理。”
“这伙人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的基地就是那家潘多拉疗养院。他们在那家疗养院里进行一项叫作‘造神实验’的实验项目,顾名思义,实验目的就是造神。”
“A1系列的实验体们在进行过基础的身体改造和思维驯服后,会被按情况分配到这个实验两个主要实验方向中的某一个里。”
“这两个实验方向,第一个方向偏重人体,主要实验手段是对实验体进行永生细胞改造。”
“第二个方向偏重精神,也可以说是脑域开发,或者所谓的灵魂方面,主要实验手段大概就是改造大脑,因为负责这个方向的人认为人类最靠近神的地方,就是大脑,只要人类的大脑开发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层次提升到超维度的水平。”
“我可以算作是第二个方向里最接近成功品的那个实验体,但也仅仅只是接近。我没有被他们驯服,也不那么稳定。但我确实很强。我的大脑可以被称之为神奇,我能随意使用包括但不限于催眠、思维影响、窥视他人大脑之类的奇特能力。”
“这很复杂,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清楚。”
宁准没有就这方面多说,而是道:“但归根结底,我只是个普通人类,这种超越普通人类的力量不是我能随随便便拥有的。”
“在拥有它的同时,我也在被它侵蚀。”
“最开始一切还很正常,后来,这种力量在我体内扎根越深,影响越大,我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它推着,走向失控毁灭的边缘。”
“他们也在害怕我。但我是他们证明自己的杰出作品,他们舍不得销毁我,也想从我身上得到更好更完美的数据,让他们的实验进入下一阶段。所以他们即使再怕我,也没有销毁我,只长期把我关在五楼的特制房间内。”
“我在那里,慢慢给自己套上一圈一圈的‘绳子’,把自己从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变成了还算正常的、可控的人类,尽管在很多人眼中,我依然是个怪物。”
“而且我知道,我和这种力量之间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但在它被彻底打破前,我不会放弃寻找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