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医大辅导员的办公室向来是多人一间,可让他意外的是,按着他的记忆,办公室大概是被清过场,除了张导,没有一位辅导员。
而在张导的身边,坐着一位衣冠革履的中年男人,见到他来了,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情绪。
“张导,”谢知周同她打了招呼,又偏过头去,对那男人道:“您好。”
“杨主任,”张导介绍道。看她的语气和恭敬的态度,这人应该是个校领导。
头一回被领导等着,谢知周觉着自己十有八九是摊上大事儿了,忽然什么过往从他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道白色的闪光灯上,他没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缝,有些紧张。
他略蹙了眉,就听杨主任说:“你看看。”
谢知周接过他递来的文件袋,卷着细绳拆开,里面是刚洗出来的一迭照片。照片的背景迥异,大多是学校的角落,而照片上的主人公,却始终是两个人。
一个是他,另一个脸上打了码,只能看出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
两个人或是拥抱或是牵手,甚至还有一张,是暧昧过火的亲吻。
由此,两人的关系也昭然若揭。
谢知周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昨天晚上,我的邮箱里收到的。”杨主任沉声开口:“今年可能参加保研考试面试考核的老师们,也都收到了,昨天有不少人都给我反映了这个情况。”
“您的意思是?”谢知周把照片放回活页夹,他静静看着杨主任,目光如水,心却跳的很快。
“查过了,是从网吧发过来的,学校不好再出更多的时间去查了。”杨主任说:“我们决定,劝你放弃保研。”
出手的人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并且不出意外,是因为他的保研挡了别人的道。面试的考核官并不一定都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给他打低分,但不排除会有大部分人对他心存芥蒂,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者,邮件发到杨主任那里,应该是为了让主管这件事的杨主任以作风问题处理他。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办公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随着心跳逐渐缓下来,谢知周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杨主任,眼里的紧张淡去,只剩从容和坚定,“我做错什么了?”
许是因为眼前的男孩个子太高,又或许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势,让杨主任下意识擦了擦没有汗的额头。
理论上来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杨主任心道,不然也不会是劝他“自愿”放弃,而是直接通知他取消了。
“您可以因为我犯了错误取消我的参考资格,但您不能因为我的恋人是男性而这样做。”谢知周收了略带压迫性的神色,换了礼貌微笑开口:“我不会主动退出的。”
痛快。
谢知周忽然笑了,从来没有过这样如释重负酣畅淋漓的痛快。
“杨主任!”张导忽然惊叫道:“照片被爆到学生之间了!”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自己的办公室楼下传来声响,她拉开窗子往外看,就见一群学生拉着抵制同性恋的横幅,正在她的办公室楼下喧嚣。
“保安呢!”杨主任脸色十分不好看,带着几分斥责地看着张导,后者忙给保卫处打电话,就听杨主任喃喃道:“影响太恶劣了。”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赶快联系老王,一旦检索到关于学校的丑闻,一定要压下来。”
谢知周有些冷漠地看着他们的焦头烂额,忽然好奇心作祟地想到,丑闻是指A医大出了个同性恋,还是指学生们在学校里抵制同性恋呢?
反正对学校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谢知周忽然轻嗤一声,跟眼前的两位告了别,他们还想拦他,无奈手头的电话更为要紧,只好看着他走了出去。
谢知周从楼栋大门出来,恰好撞上了围在玻璃门前的人群。
“不敢上去?”谢知周忽然轻笑了一声。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淹没过他声音的是此起彼伏的“同性恋滚出去!”
眼前的一众学生他大多不怎么认识,皆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慢疯狂地叫嚣,无数张嘴一张一合,像是海滩上干渴的鱼。
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呢,谢知周咂了咂唇,目光却在一个人身上顿住了。
这批同学想来应该是A医大最为激进的一批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最容易被煽风点火的那么一批人。因此个个儿情绪高涨,凶得像是谢知周吃了他们骨头一样。
然而那个掩藏在人群中的人,却垂着头,显得格外明显,甚至还带着几分心虚。
“尤翔,”谢知周直直叫出他的名字,“这么恨我?”
第71章 嚣张
法医系的人不多, 加上A医大有不少小班教学的课, 一个班里的人都很熟。况且前不久谢知周从班长那里拿来的排名表上, 这位就紧挨在他后头。
想保研想疯了。
谢知周径直走过去,平日里总是裹在一副好说话的皮囊里, 差点让人忘了,他原本就是个身量颀长气焰嚣张的年轻男孩。身边的人莫名地噤了声, 让开一条路来。
谢知周一把攥住尤翔的衣领,压低了声音:“打了码算你聪明, 否则我今天揍到你直接躺进附属医院。”
“不是我!”尤翔愣住了:“我只是看到大家转发的照片,喊了一批人来闹事。”
谢知周睨了他一眼,松开手。却见周围又来了不少人,或远或近地围观着。示威队像是总算记起了自己职责所在,又开始喊口号让谢知周滚。围观的人大部分没有那么嚣张, 只是小声的窃窃私语。
尤翔眼见势头正好,方才一脸的怯懦收了大半, 他往后退了一步, 和谢知周对峙着, 眼里还有几分挑衅。
谢知周沉默着与他对视着,眼里夹杂着说不出的情绪。
很久以前, 他所畏惧的一切场景,正在他的面前徐徐铺开。
而两年前电话线那头邹老师的声音, 像是隔着时光的洪流,再次缓缓落入他的耳畔。
——或许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当你因为某件事, 或者某个人,拥有了勇气去坦然面对一切非议的时候,相信我,你会感到满足而非痛苦。反倒是在那之前的时光,更像是一场痛苦的考验。
“大家上午好,”谢知周打破了沉默,忽然笑了笑,环视四周,把围观的人都纳入他的对话区:“我是法医系大五一班的谢知周,我是同性恋。”
方才还喧闹的周遭,忽然就静了。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连闹事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带着几分瞠目结舌。
“大家都是医学生,应该知道CCMD-3已经说明了’同性恋‘的非病理化,”他把目光转向尤翔:“我记得你的《精神病》也是高分过的。”后者闻言脸一阵青一阵红,没再出声。
谢知周的声音在沉默里显得格外清晰:“既不是精神障碍,也没有危害社会,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我滚?”
空气格外安静,没有人响应他,有些围观的散了,也有些低下了头,只有广播的沙沙声,显得格外突兀。
直到那恼人的沙沙声终于结束,劣质音响里含混的声音,却在这一刻,因为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同学们好,”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我是今天的播音,季泽恩。”
没有人去质疑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播音,针落可闻的氛围里,季泽恩缓缓开口,带着几分从容:“谢知周同学,是我的爱人。”
他这说法有些文艺,但毫无疑问,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句“爱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仿佛一个惊天炸雷响起,谢知周猛地抬头看向广播,眼里充斥着不可思议。而方才寂静的人群也像是被打开了闸口的洪水,再度喧嚣起来。
“怎么可能?”
“那可是季泽恩!”
“不是说品学兼优吗?”
“我的天吶!”
……
然而周遭的喧哗在谢知周的耳畔逐渐淡去,他只能听到广播里的那个声音。
格外的,令人心动。
“我和谢知周决定,在学校成立一个民间组织,向大众普及LGBT群体的相关知识。”
这个设想,是谢知周在某天晚上对季泽恩说的,在国外接触了这样的环境之后,他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还没想好具体什么施行,却没想到,季泽恩竟在这个时候提了出来。
“我在广播台给大家分发报名表,有兴趣的同学,我们随时欢迎参加。”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还有些并不清楚状况的人,正在拉着身边的人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谢知周只是愣愣地盯着架上广播的那根柱子,仿佛能看出花儿来。
“知周,”那个声音说:“我在这里等你。”而后沙沙声响起,广播关了。
下一瞬,他也不管什么围观群众什么辅导员什么杨主任什么尤翔了,身旁斑驳的树影飞速掠过,他三步并做两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广播台,迎接他的是季泽恩伸出的双手。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而后是抵死缠绵的疯狂亲吻,少见的凶猛和嚣张,无尽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洪流,在此刻不遗余力地诉说给深爱的恋人……
另一头,张导办公室。
杨主任把电话往桌上重重一拍,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恨恨道:“疯了,都疯了!”
他指着手机,满面怒容地开口:“季泽恩是吗?让他们辅导员过来,把他从临八踢出去,让他去临五慢慢熬!”
“我就不信邪了,我还治不住两个学生?”
“您消消气,”张导给杨主任端来一杯凉茶,“保安刚刚已经把学生们都疏散了,这件事很快会压下去的,我马上找李导过来。”
——李导就是临床八年制主管季泽恩他们这一届的辅导员。
却没想到,李导没等来,等来的却是另一位。
“程主任?”杨主任的面色和缓下来,带上几分恭敬。
程医生哼了一声,接过张导递来的凉茶喝了一口,“听说你们要动季泽恩?”
杨主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李导原本也是这位的学生,后来为了家庭放弃了当医生,留校做了辅导员。
他咬了咬后槽牙,撑出一脸笑:“这个学生太嚣张了,得给他点教训。”
“年轻人犯点错,没什么大不了的,”杨主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况且不过是拿着广播隔空示爱,你们年轻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冲动?”他笑了一声:“我倒是觉得热血沸腾的。”
“那个什么民间组织,A医大不是惯常有这样的传统,几十年前我读书那会儿,还在学校办过民间社团呢。”
“他们那种组织是不务正业!”杨主任脸都快笑僵了。
“我想想,我以前办的好像是鬼故事交流会,”杨主任好整以暇地开口:“你要不要连我一起骂?”
杨主任,张导:“……”
“季泽恩是根好苗子,”他正色下来,“临八的机制你们都清楚,比五年制快得多,但也容易揠苗助长。但季泽恩这个孩子,很踏实。”
“早一年让一个优秀的医生投入临床,就能早一点缓解医疗压力,他能多救几个人,也是你们的福报。”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程医生不疾不徐地开口。
然而潜台词是,你把季泽恩扣住,就是在草菅人命。
被扣了一顶大帽子的杨主任连连赔笑,“您说得对,我们再考虑考虑。”
程医生毕竟不是学校的实职领导,他点到为止,离开了办公室。
杨主任撂下一张脸,阴沉着目光,目送着程医生的背影。
“给他们家长打电话。”杨主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