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色调,落在人面上旋转斑驳的光影。
那个人说,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全程走神的他没有看懂这部电影,但他却记住了这句话。
他终于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到,对季泽恩的感情从来就是不一样的。那不是简单的欣赏,不是少年人无处安放的躁动和心跳,不是可以因为流言蜚语就随时终止的关系,而是他赤裸裸的一颗心,是他全部的爱意,是他生命不能割舍的另一部分。
他远在异国他乡,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爱季泽恩。
可惜的是,除了最初的那个不够真诚,也没人会在意的面试玩笑,他再也没有说给那个人听过。
“我原以为,对我们而言,分开是疼痛的终结。”他安静地回答邹秦,“可离开他之后,却比担心流言蜚语的时候更痛。”
“参加过这么多次LGBT的活动,”邹秦问:“什么感受?”
谢知周喝了一小口黑咖啡,斟酌道:“很好的……感受。”
“那你应该明白,面对争议和否认,站出来为自己正名和维权,远比逃避有用。”邹秦温和地看着他,偏头冲他指了指窗外热闹的游行现场,“从前的这个国家,同性恋是有罪的,人人谈之色变,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可是你看,现在这里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
他笑着望向谢知周:“有了越来越多的人为之努力,我相信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也一样会更加宽容地对待这些不一样的声音。你不想看到那样的世界吗?”
谢知周顺着他目光望向窗外,几分迷惘,几分清明。
邹秦忽然转了话题,带了几分轻松的调侃,“A医大的法医系大四下学期就开始去公安局见习了,再不回去,可得错过了。”
谢知周猛地抬眼,看向邹秦眼里沉静的光。
“我来F大的那天,在你们协会的日常活动里看到了你,你那时候虽然眼里闪着光,但却有些逃避,还总带着口罩。而且你的英语……”邹秦清了清嗓子,忽然笑了:“也不怎么样”。
“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才来找你吗?”邹秦问。
谢知周双手交握撑着下颌,抬眼看着他。
“还记得,我因为Gemini离职的事吗?”邹秦抿了一口眼前的咖啡:“A医大并没有打算开除我,只是准备给我一个处分,提出离职的是我。”
谢知周愣了。
“我之所以敢做,是因为我从不担心自身的利益会因此受损,以我的能力,我可以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拿到一份可观的薪水,以及周围人对我学术的尊重。有了这份底气,我才有更多的精力,去跟随自己的心意做事。”
“而且现在的你,在参加活动的时候,眼里是镇定而坦然的。”邹秦评价道:“你已经认可你自己了,我想,你也不会再害怕了。”
“我看过你这两年的成绩单,不论是A医大还是F大,说实话,很漂亮。”邹秦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我想你已经足够优秀,不出意外,你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脱离你家人的庇佑,为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季泽恩因为他没有好好背书生气的时候,对他说的话。
——优秀可以让你有更多的话语权。
原来在那个时候,或者更早,在他一开始就收到一份假的重点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与他隐秘相爱的男孩,就已经在谋划他们的未来了。
他们坦坦荡荡,可以在人前自由相爱的未来。
那个瞬间,他看见了邹秦眼里倒映着的,他脸颊上的彩虹旗,多彩绚烂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没有自惭形秽,没有丝毫羞愧,它就那样坦坦荡荡地落在耀目的阳光之下,独特而美丽。
知馨敏锐地察觉到,走进家门的谢知周不太一样了。
“哥。”她看着谢知周洗去脸上的彩虹旗,问她:“爸妈回来了吗?”
“在卧室。”谢知馨说。
谢知周擦了把脸,径直往楼上走,知馨猛地窜到他身前,兄妹两人只一个对视,知馨就明白了他的心。她伸开双臂拦住谢知周,眼里带着几分焦急:“哥哥!”
“知馨,我爱他。”谢知周平静地看着她。
“你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要承受什么吗?”谢知馨的情绪有些崩溃。
“我准备好了。”
“我不相信,”知馨带着几分哽咽拼命摇头,“我不相信这样奋不顾身的感情。”
谢知周轻叹了声,走上前捧住了知馨的脸,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不是都很浪漫吗?”
知馨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梗着脖子说:“那都是假的,现实生活中才没有。”
谢知周听完笑了,他捏捏妹妹的脸,“小小年纪,别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你没见过,也不能说明没有这样的感情。”他说完顿了顿,带了几分正色:“况且,你现在不就见过了。”他摸摸知馨的头,往上走。
这一回,知馨没再拦他。
他敲开父母的门,在周馨开门的瞬间,他直直跪了下去。
周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儿子,从小没挨过打没受过骂的,忽然这样让她没来由害怕,连连要拉他起来。谢荣跟着走过来,去制止了周馨的手,审视般地看着谢知周。
他抬着眼,静静地和自己的父母对视,那双眼里如同纯澈透亮的长河,没有一丝慌乱。
“我喜欢一个男孩。”
“我想和他在一起。”
知馨从楼梯上小跑上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段话。她跑过去拉住神色冷硬的父亲,哀求着开口:“爸,你不要骂哥哥。”
谢知周从随手的提包里拿出来一迭游行会上的数据,递过去,“你们如果不理解,可以看看。”
谢荣铁青着脸,没有出声。周馨神色有些慌乱地拽了他一把,接过了谢知周手里厚厚的一沓资料,那上面英文的叙述旁全部认认真真地写上了中文翻译,字迹工整,带着几分郑重。
谢知周站起来,继续说:“爸,妈,我要回国参加实习,然后做一名法医。上学期我已经修完了这边所有的课程,并且刚刚跟学校递交了交换结课申请。”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恍然想起两年前,他还大言不惭的吐槽偶像剧里为了恋人偏要放弃亿万家财,和老爸对着干的富二代。思及此,不由得好笑。
终于有一天他明白情字一事,沦为了俗人。
但他甘之如饴。
第63章 故人
装潢精致的别墅里, 弥漫着沉默。
少年拖着行李箱, 背着双肩包, 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头道:“爸, 妈,知馨, 我走了。”
一言不发的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知馨的手抓着沙发上的软垫, 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知周低低叹了声,推开了门,从钱包里取下钥匙,“钥匙我放在门口了。”他交代了一声, 伸手去拉房门。
“等等——”铁青着脸的谢荣突然站起来。
这是谢知周出柜两周后,谢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怕你不认路, ”谢荣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送你去机场。”
知馨如释重负地跟着站起来, 拉过周馨的手:“我和妈妈也要去送哥哥。”
谢荣没理她, 但也没阻止她。知馨冲母亲笑了笑,看着谢知周把行李放在后备箱, 正要往后座去,忽然听到谢荣说:“难道你要让女士坐副驾吗?”
一般而言, 生意场上,后座都是留给领导或者受到尊敬的客人坐的。
然而,“可是知馨不是最喜欢坐前排了吗?”谢知周一时有些疑惑。他们家一同出行惯常是知馨坐在前头。
谢荣不着痕迹地咳嗽了几声。
“哥, ”知馨忽然溜进了后座:“我现在长大了,就爱坐后头。”
这一来一回,谢知周也明白了,他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静静地听着谢总的指示和训话。
谢荣利落地发动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许久后,眼见着快到终点了,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带回来那些资料,你妈妈看了。还偏要讲给我听,说我不搭理你就是老顽固。”
“我看了两页,搞不懂,也不想懂,”他的言语里有些不悦:“但我谢荣的儿女,只要不违法犯罪,从来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知周没忍住,嘴角溢出了一抹笑。
“笑什么笑,”谢荣隔着车前的镜子看见了,怒道:“谁允许你笑了。”
谢知周嗯嗯啊啊地应道:“没笑,您继续。”
“你既然要扎进死人堆里当什么法医你就去吧,”谢荣恨恨道:“我的公司以后都交给你妹妹,你一个子儿也甭想要,在A城买不起房的时候别回来找我哭。”
“爸,”谢知周看着故作严肃的男人额上岁月的沟壑,郑重道:“谢谢你。”
“别在这儿矫情兮兮的,跟你妈你妹说去,她们都跟你穿一条裤子。”谢荣撇撇嘴。
谢知周转过头去,看了看一脸温柔笑意的母亲,还有依偎在母亲身旁的妹妹,“谢谢。”
“什么时候,带他见见我们。”周馨温声道。
“一定。”
谢知周望向窗外,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那个人的心,不知道他这个叛徒还能不能被原谅,不过至少,他要试试。
车在飞机场外停下,谢知周搬出行李箱,跟家人告别,于是就收获了谢荣的一个白眼,连带一句毫不客气的“滚吧。”
谢知周哑然失笑,正要转身,知馨忽然跑到他身边,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回去之后要小心。”
这话让谢知周一愣,然而知馨已经跑回了周馨的身边,嘴角缀着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温柔笑意。谢知周摇摇头,没把这句话太放在心上。
“照顾好自己。”他嘱托完依依不舍的家人,最后看了一眼异国他乡的天空,走进了机场大厅。
国际航班太长,谢知周翻出提前准备的薄毯和眼罩,为一会儿之后的睡眠做准备。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撑在窗边看着外面,全然没觉察身旁的一段对话,直到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起身离开,另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
谢知周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正在系安全带的男孩,“舒夏?”
“对,是我,刚上来就看见你了,特意换了位置和你坐一块儿。”舒夏笑了笑,拿出软枕垫在颈后,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快毕业了,回国做毕设,还有……读研。”
“毕业?”谢知周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舒夏念得是四年制的生物,的确快毕业了。他忽然开始庆幸还好医学类专业要读五年,至少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挽回那个人。
“是啊,”舒夏靠在软枕上,替自己铺好薄毯:“回国找男朋友。”他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看谢知周:“段邦最近找新人了吗?”
谢知周实话实说:“找过,不过又分了。”
“哦,”舒夏瘪瘪嘴:“我就知道。”他把话题又转向谢知周:“你怎么出国了?你的布偶熊先生呢?”
听到这个称呼,谢知周一愣。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正色道:“我也是回去找他的。”他看着舒夏了然的神情,迟疑片刻问道:“你打算和段邦和好吗?”
“是啊,”舒夏回答道:“我从来都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段邦不愿意。”
谢知周忽然想起那时候的段邦,略顿了顿,还是提醒道:“那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肯见你,他说——”
“破镜不能重圆,对吧?”舒夏抢白道。
谢知周有些意外,就听舒夏继续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年少相识,又是初恋,这么多年我的心思全花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可惜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固执。”
“不过他没跟我说过分手啊,镜子就不算破了。”舒夏撇撇嘴,微微往后仰躺着,感受着飞机缓缓起飞,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
舒夏这句话,却正好是谢知周当年面对段邦的回答时,心里泛过的念头。这么些年他早已忘了,这回被舒夏猛地提起,他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自欺欺人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