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杯子里的水快要见底时,门外进来一道身影,贺宇航只是抬头,眼眶便不自觉红了,不仅是因为郝卉月衣着朴素气色不佳,而是从他醒来到现在,经历了记忆的天翻地覆,至亲转眼苍老的面孔对任何人都是不小的冲击。
“妈……”他这一声憋在嗓子里,半天才叫出来。
应蔚闻回到宿舍,拉下窗帘看了眼手机,他进浴室洗澡,出来坐到沙发上,拿文件在背后抵着,点开了之前收藏的关于教怎么藏针法的视频,又把被魏涛囫囵塞进去的几团棉花拆出来,重新整理蓬松了放回去。
这头白熊所谓的可爱之处,拥有它近十年的应蔚闻始终没有发觉,贺宇航送过他很多东西,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样都比它或贵重或新奇,又或是更有意义,但当初从两个人一起买的房子里搬出来,他还是把它塞进了行李箱。
【可以视频吗?】针走过半,手机上方跳出来一条消息。
应蔚闻退出页面,给他拨过去。
下一秒,贺宇航的脸跳进屏幕,“嗨。”
“回去了?”应蔚闻问,发现他周围是黑的,没有开灯。
贺宇航把手机在支架上固定好,“没出发呢。”
“怎么这么晚?”
“说来话长。”他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顺手开了车顶灯。
四周光亮,须臾两人都没说话,静静看着对方,应蔚闻在屏幕上点了点,按下了截图。
第64章 忘了
“他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相较贺宇航的激动, 郝卉月的反应显得很冷淡,在他对面坐下时,甚至没多看他两眼。
贺宇航起身给她倒水, 看她不接,便一直往前推, 推到她手边为止, “有段时间是这样。”
他坐回来,“后来又想起来一点。”
“怎么没把我一起忘了。”郝卉月没问他不记得什么,又想起来了什么,她似乎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对他的现状也不感兴趣, 之所以会来见他, 纯粹只是不想拂了主持的好意。
“对不起。”贺宇航自知理亏,沉默半晌也只敢说这一句,可能郝卉月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 有几个开明的父母能接受子女这样呢,更不肖说他直到现在仍然“执迷不悟”。
“跟我说有什么用。”果然,郝卉月淡笑了声, “你该知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
“我知道, 是我让你们失望了。”
郝卉月打断他, “你不用在这跟我事后反思, 真有这个心, 当年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贺宇航想他怎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但凡早个一天两天来,他都有勇气说出求原谅的话,现在开口,成了既要又要, 而郝卉月也早看透了他的屡教不改。
“你来看我,无非是想求个心安,我在这边挺好的,没事早点回吧。”
“妈。”贺宇航叫住他,“爸的死跟我有关系吗?是因为我的事他才……”
“没关系。”郝卉月却直截了当,“他自有他的因果。”
“……什么意思?”
“你想起什么忘了什么不影响你本性如此,你变成这样,最没资格指责你的人就是他。”
郝卉月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态度稍有缓和,“既然选择了,那就过好你的日子,往后没人管你,你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郝卉月果然把他的错归结到了贺珣的溺爱上,曾经他俩或许因为他的事闹得很不愉快过,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贺宇航还想替他爸辩解两句,郝卉月不愿意再听,起身走了出去。
“我会再来看你的,你照顾好自己。”贺宇航原本是想求她跟自己回去,这边条件太苦了,郝卉月哪里是过这种日子的人,而且马上快过年了。
可她态度坚决,没有任何余地。
下一次吧,贺宇航想,下一次再来劝她,等他真正有立场的时候。
没准用不着等到过年。
“我妈,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说她,但她的控制欲确实很强。”贺宇航缓缓舒出口气。
“小的时候我常常不理解,为什么季廷的妈妈,启帆的妈妈,她们都不这样,只有我的是,我以为她是天生的,性格如此,后来才发现,她是刻意地在规训我的言行。”
应蔚闻走到窗边,本想劝他早点回去,看贺宇航似乎情绪不高,担心他路上出事,“为什么要规训你,你不一直都是好孩子吗。”
“因为她未卜先知啊。”贺宇航想着这一天的事,“我算什么好孩子,闷声不响的,心里憋的全是坏招,你知道最让我觉得讽刺的是什么吗。”
“我这么多年,有意无意地反抗她,不止一次联合我爸,我外婆,我周围的人一起逼她,可到头来我发现她有理,她是对的,她最不希望我成为同性恋,可我偏偏跟你走到了一起。”
贺宇航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直觉,这么准。”
难怪连贺珣一起恨上了,什么因果的,罪魁祸首不还是他吗。
“我猜是她见多识广。”应蔚闻说。
“安慰得不错,下次别安慰了。”
应蔚闻笑笑。
贺宇航问这些他有跟他说过吗。
“偶尔,我们很少聊这些。”
“那我们聊什么,我们平时是不是不说话。”
“那倒也没有。”
“可我现在就挺想跟你聊这些的,我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可能你从来没对我坦诚过吧,就像以前我一直问你,你是不是同性恋,但你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
贺宇航有意等了片刻,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看不到应蔚闻的脸,但通话还保持着,“还是这么不想回答。”
“那我猜你可能跟我一样,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除了你,我应该也不会喜欢别的男人。”
“可你的性别又摆在那,再说床上我也没占着什么上风。”
贺宇航一股脑地说。
“你不是。”应蔚闻很直接地说道:“你一直都知道,没什么好纠结的。”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反而显得分手是必然了。”
应蔚闻的屏幕应该是被他不小心碰到翻转了,调整回来后,头顶日光灯照亮周围,贺宇航发现他在看着自己,这让他不禁怀疑,刚才黑屏的那几分钟里应蔚闻是不是也在这样看着。
贺宇航干脆撑起下巴,凑近了镜头,“介意我问点别的吗?”
“不介意,想知道什么,你都可以问。”
“那我还是有分寸的。”他想了想,“你是跟你爸姓的吗?”
“不是。”
应蔚闻没有跟他提过这个事,至少现有的记忆里没有,但在他说出不是的时候,贺宇航有种了然的感觉,好像就该是如此,“那是后来改的?”
“为什么一定要改,我不能从一开始就姓这个吗。”应蔚闻笑。
“因为你跟我说了你爸的事,我以为……”
“以为是我不想跟他姓?”
应蔚闻收回目光,“确实,一般人谁能想到,其实是他不让呢。”
“为什么?”贺宇航没听说过还能不让的,他再次想到今天白天问的那个问题。
然而应蔚闻却说:“两边父母包办的婚姻,一个名校毕业,一个最远到过的地方是镇上,就算不是同性恋,思想见闻也天差地别,所以他俩只是办了酒,到最后也没有去领证。”
贺宇航听懂了这里的言下之意,“那他为什么还会生下你?”
“我妈执意想要,她要求的,有了孩子,对上一辈才有交代,她的任务才算是完成了。”
“……怎么能这样。”贺宇航不解。
“人这一辈子,多的是时候身不由己,尤其是以前那种环境下,我反而能理解她的想法,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吧,他觉得我是我妈的,不是他的,没必要在这上面混作一谈。”
道理很大,贺宇航却接受无能,这太自私了,对应蔚闻尤其是,很难想象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连姓氏都不愿意给是种什么心情,“那后来呢?”
“后来他很快去了大城市,有了体面的工作,领导赏识,同期羡慕,前途无量,还在那里遇到了他这辈子所谓的真爱。”
“然后他就和你妈分开了?”
“是他和真爱分开了。”应蔚闻轻笑了声,“真爱为了事业抛弃了他,他因此丢了工作,被家里赶出来,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还生了病,无处可去,走之前那段日子还是我妈尽心照顾,给他料理完了后事。”
贺宇航猜到他爸可能已经去世了,从应蔚闻说四岁之后就没见过他那时,但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曲折,几句话概括完了草草一生,听完他有些心堵,“你妈爱他吗?”
“没听她说过。”
“那他对你好吗?”贺宇航又问。
“这问题我可能没法回答你,对他我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应蔚闻说:“但我每次问我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好吗,她的答案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一直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跟贺宇航预料的竟完全相反,“为什么,他都这样对她了?”
“可能他从来没欺骗过她吧,带给她的正向意义也更大。”
“哪方面?”
“很多,鼓励她要有自己的想法,教会她懂得反抗,凡事不逆来顺受,想带她走出小镇,去看外面的世界,哪怕我妈不愿意,也尊重她的选择,给了她她最想要的。”
“所以你妈并不恨他?”
“对,有段时间还想替他报仇,被他劝了下来,一次次开解她,让她不要心有怨恨。”应蔚闻停顿了下,“我妈说他是个叛逆同时又很洒脱的人,这一点上确实吧,哪怕最后声名狼藉,他也没说过另一个男人半句不好,即便他们到死都没有再见。”
应蔚闻平铺直叙地说着这些,好像那是与他完全不相关的一段过去,他爸的洒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妈,顺带着好像也影响了他,连结束时他都在问,“是个好故事吗?”
“不好。”在贺宇航看来一点都不好。
他爸给他妈带来的或许是正向意义,但对应蔚闻的人生绝对不是,想到他曾经说他后悔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贺宇航胸闷得坐不住,拿起手机推门下了车,“你不恨他吗?”
“没什么恨不恨的,他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还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罗鹏吗?”
“你居然还记得。”
“新鲜着呢,咱俩过的可不是一个时间,说到这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没对他还过手吗?”
“没有。”
“为什么?”贺宇航实在不解,恨那会没多给罗鹏几拳,“你就这样由着他欺负你。”
“打不过啊,他们人多。”应蔚闻笑起来,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眉头死死拧着的一张脸,他又点了下截图,“也没有一直,八岁那年我妈跟家里断了关系,带着我彻底离开了那里。”
后来的事情贺宇航知道了,三言两语概括不了应蔚闻的过去,“原来你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