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宇航实在难忍,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背对着的瘦弱背影,“真的,咱有病早点去治,别在这害人害己了行吗。”
贺宇航把被弄脏的衣服装进盆里,出来时隔壁宿舍有人正朝他们这看,估计是被动静吸引,想看个热闹。
贺宇航没理他们,转身去了水房,看着水流逐渐没过盆的边缘,从四周溢出来,他突然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着。
衣服被洗过还不了,不还就是了,给了他就是他的,就算扔了又怎么样。
应蔚闻那样对他,不该扔吗。
所以他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有目的的?贺宇航忍不住又开始想,不会小卖部里就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抛开应蔚闻这个人不谈,不是没有可能,贺宇航从小到大被人喜欢惯了,一见钟情不在少数,但问题是怎么抛开应蔚闻呢。
……那可是应蔚闻啊。
这天晚上贺宇航在学校操场坐了很久,想过干脆不回去了,周围小旅馆很多,随便找个对付一晚,可衣服还在那泡着,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万一回去给泡坏了。
“还没睡吗?”贺宇航回到水房的时候,撞见詹永亮从里面出来,那会已经快十一点了。
“怎么才回来。”詹永亮问。
他脸色很难看,说话语气也冲,像是在质问贺宇航一般,贺宇航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估计是嫌他回来太晚吵着他们了,就算不吵着他,吵着葛飞了大家一样难过。
灯这时候熄了,走廊里仍有人在走动吵闹,贺宇航这一天的心情无法形容,这宿舍就没一个正常的,愈发坚定了他下学期要搬出去住的想法。
全部收拾好后他爬上床,脚底不知怎么突然打了下滑,踩梯子上磕了一下,贺宇航强忍着痛意,硬是咬紧了牙才没发出声音,上去后他拿手机光照,发现是磕在以前那条伤口上了。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一直没好彻底吗,磕这么一下,创面竟有些渗血?
这时候要下去翻箱倒柜地找酒精纱布估计整个宿舍都能跳起来,不得已,贺宇航只能抽了几张床头的纸巾,勉强压了压。
这天晚上不知道是小腿疼的原因还是什么,贺宇航罕见地做起了梦,梦到有人把他锁在椅子上,威胁他说要拔光他所有的牙齿。
冰凉的钳子往他嘴里伸,任凭他怎么挣扎喊叫,那一排整齐的,从小被人夸到大的牙齿,被一颗一颗地连根拔起……接着又有人要来挖他的眼睛,让贺宇航把眼睛还给他,说他之所以有这么漂亮一双眼睛不是因为遗传了贺珣,是偷拿了别人的,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场景过于荒诞,有一瞬间贺宇航好像醒了,意识到那是梦。
他在宿舍里醒来,周围一切与平常无异,他一颗心收进肚子,正暗自庆幸,然而当他转头,宿舍低矮的门框上,赫然悬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贺宇航叫不出来,身体如同被封印住了一样动不了,现实和梦境不断在他意识里闪回,每每清醒到以为自己可以跳出眼前的幻象了,下一秒恐怖的画面又会瞬间将他击溃……
一场无休止的循环,而他被不断裹挟着,直到挣扎尽最后一丝力气,这一场诡异的纷争才终于停止。
早上闹钟没响,贺宇航感觉到了,前半夜的梦境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后半夜他睡得格外沉。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果然,上午的课被他错过了,他坐起身,看了眼小腿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周围还残留了点纸巾的白屑。
贺宇航正奇怪梦里那么血腥的场景都没闻到什么,这会看一个结痂的伤口,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还起身在床上找了找,看是不是淌下去了,但床单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说明睡着之后没有再流了。
他掀开床围,眼前的一幕先是叫他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强烈的刺激下,他瞬间瞳孔骤缩。
就在他对面,黑色的帘子锁着里面的人,他看不见葛飞,但一摊又一摊深红色的血,正从他床铺间渗下来,积在他刚刚刷洗过的地上……源源不断,腥重味异常。
第35章 一个消息
随着一声清脆的狗叫, 贺宇航从床上翻坐了起来,剧烈的痉挛撕搅着他的胃,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急促喘息着, 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冲到厕所, 抱着马桶狂吐了起来。
鼻涕眼泪横流, 浓重的窒息感令他痛苦异常,他从来没吐这么难受过,一瞬间像是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掏空一般。
吐完他手脚发软,瘫坐在了地上。
“汪……”小狗围在他脚边转圈,不停地叫唤着, 咬他的裤腿, 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事,没事……”贺宇航摸了摸它,深喘了口气, 握到浴室的门,把自己给撑了起来。
镜子里照出来的人脸如同鬼影一般,感觉再多看一眼, 那张死气沉沉到发白的皮, 就会被从他的脸上剥落下来, 和这满池的污秽融为一体……贺宇航别开视线, 迅速低下了头, 朝脸上狠狠浇了把水。
冰凉刺骨,就这样泼了得有十几下,脱力的身体才渐渐找回知觉。
他撑着手肘,在水池边站了一会,擦干净脸, 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贺宇航靠着床沿坐下,自以为表现得冷静,还能正常思考,可按在屏幕上不断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他给杨启帆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杨启帆应该知道,葛飞的情况,贺宇航跟他吐槽过不知道多少次宿舍里的事,如果葛飞自杀,结局无论是好是坏,他第一个告诉的,一定会是杨启帆。
可电话始终没有被接起,直打到第五个,贺宇航才从焦虑里分出一点理智,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杨启帆不可能还醒着。
他今天接了他后,很晚才从贺宇航这里回去,到家估计快一点了。
还有谁了解情况?除了他,有谁跟他是一个学校的?
关博?对,关博。
怎么把他给忘了。
贺宇航从手机里翻出关博的号码,迫不及待地打了过去,醒过来的前一秒,残留的记忆里他从床上跳下来,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拿枕巾裹住了葛飞流血的手腕,有人叫了救护车,贺宇航浑身是血地把他背到楼下,送进急救人员手里……
所以此刻他急需有人来告诉他,葛飞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活下来了吗,还是……可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回应一个从十年前打来的电话,关博也不例外。
贺宇航抖得厉害,虚汗一阵一阵的,他手心黏腻,渐渐有些抓握不住,就在手机从他耳边缓慢滑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什么,突然又一把攥紧了。
应蔚闻。
那个时点他跟应蔚闻应该已经决裂了,可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蔚闻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贺宇航要的无非是一个消息,至于告诉他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拨通了应蔚闻的号码。
先前李雪为了方便他俩联系,特意给了他一张应蔚闻的名片,贺宇航没扔,随手塞在了羽绒服口袋里。
接连两次受挫,对于这个点应蔚闻会接他电话贺宇航几乎没抱希望,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三个人里有一个能醒过来,哪怕早一分一秒,都能把他从现在这种煎熬的状态里解救出去。
“是有东西落下了吗?”出乎意料地,应蔚闻接起了,背景音里甚至响过了空旷的风声。
“我有事问你。”贺宇航已经没有心情去想他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了,“葛飞,我大一时候的室友,你还有印象了吗?”
这可能是个不太好的名字,因为应蔚闻听完沉默了。
贺宇航希望他只是在回忆,因为无足轻重,他从来没有跟应蔚闻提过葛飞,至少没说过他叫什么,“有吗?”
“你想起什么了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他活着吗,我做梦,梦到他自杀了,他还活着吗?”
“你现在在哪?”
“你直接回答我。”贺宇航的声音变了调,“求你了,告诉我,他好好活着吗?”
回应他的,是第二次不寻常的沉默。
手机彻底滑掉在了地上,应蔚闻好像开口了,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声音闷闷的,听起来遥远得不真实……贺宇航捡起来,迅速挂掉了。
葛飞死了。
他真的死了,就算没死也痴了傻了,那么大的出血量,堵住了又怎么样,救护车来了又怎么样,从见到血从床边挂下来的那一刻,贺宇航就应该知道,很难救活了。
他是因为自己那句话死的吗,让他别害人害己,让他有病赶紧去治……他治不好,所以选择了这种最极端的方式。
应蔚闻的电话再度打了过来,贺宇航挂掉了。
他飞快爬起来,去书房打开电脑,尝试着在搜索网站里输入“葛飞、xx大学、自杀”“葛飞、媒体技术”“葛飞、贺宇航”等关键词,这么大的事应该会上新闻,会有人讨论才对。
然而跳出来的,要么是他们学校最近几年因为别的原因自杀的学生,要么是大学生心理发展中心关于珍爱生命预防自杀的号召之类,甚至因为重名,出现了小说片段的。
贺宇航一一点进去,没发现跟葛飞相关的内容。
是时间太早了?
十二年前,网络信息不如现在发达,学校私下处理后把事情掩盖了下去,所以没传播开来?
连着又翻了几页,换了新的关键词,时间尽量控制在零八年底前后,贺宇航点进某个看着像是废弃了的内部灌水网站,最新一篇帖子发布于一零年,之后再没有更新,回复也寥寥无几,但其中一则标题为“骇人听闻,没被发现的宿舍尸体”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起因是说有研究生在宿舍自杀,尸体一个星期后才被实习回来的室友发现,底下讨论热烈,其中有人在回复里提及,说前两年媒设那边也有人在宿舍自杀,他室友就没这么幸运了,据说当场吓晕了过去……评论有人回复说没死,抢救了回来,也有人说死了,不一而足。
讨论很简短,之后再无有用信息,贺宇航从电脑上抬起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晨光暗淡,却叫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凝望片刻,起身把窗帘拉上了。
视线内的一切再度归于黑暗。
手机响了起来,下意识的,贺宇航知道那不是应蔚闻打来的,他翻开,是杨启帆。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杨启帆语气有些紧张,显然被贺宇航连打五个的动作给吓到了。
“想起了点事。”贺宇航仰头靠在椅背上,嗓子紧得差点说不了话,一开口,嘶哑至极。
“什么事?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嗯,睡不着了。”
“你……”杨启帆想说他点什么,终又咽了下去,“想起什么了,又是跟应蔚闻有关?”
“没,想起葛飞了,想知道他活没活着。”贺宇航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他没问,这一点上他相信应蔚闻,因为没必要,应蔚闻说不定还会因此质疑他失忆的真实性。
“什么活没活着?”杨启帆问。
贺宇航以为他知道,但在他重复了一遍葛飞的名字后,杨启帆的惊讶却是不比他少,“你大一那个室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贺宇航反应过来了,他好像又没跟杨启帆坦白。
是啊,怎么坦白呢,杨启帆很早就劝过他,让他不要跟他妈置气,如果适应不了,就早点搬出去。
是他把人骂了,第二天早上人自杀了,他要怎么坦白,承认自己言语暴力,是个杀人凶手吗?
贺宇航发现自己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金柏帆,葛飞,应蔚闻,那些不好的难以启齿的,哪一件不是被他藏得滴水不漏,他是真的害怕呢,还是就愿意在杨启帆面前做个伟光正的人。
杨启帆白天有工作,不然不会连夜从他这赶回去,贺宇航不想拿这些事再叫他分心,他解释自己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过激了。
“真的没事?”杨启帆再三跟他确认。
“没事。”
“那还不赶紧回去睡一觉,你现在这身体可不禁折腾。”
“嗯,这就去了。”贺宇航嘴上应着,蜷在椅子上却连手指都没动,他两眼放空,电脑屏幕惨淡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他开始回忆从认识葛飞到后来跟他之间的种种。
如果那时候他能多一点耐心,多试着跟他沟通几次,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就算不能把葛飞从他当时封闭的状态里拉出来,只要自己不口不择言,不说那些难听的话,葛飞是不是就还有选择。
……他没有被定罪吗,贺宇航想知道,没有因此付出过代价吗?
他后来顺利毕业了,还出国了,进了航天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前途一片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