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看起来满脸悔恨,言词恳切,实则句句在为自己开脱,三言两句就把责任撇的一干二净。
六年前的梁暮秋或许还会被迷惑,但现在的梁暮秋一眼就能看穿。
他答应徐谦来,并不是想听这些虚伪的解释,他死死盯着徐谦,不错过他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而后问道:“那些流言呢?到底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徐谦的表情明显变得僵硬。
梁暮秋了然,“真的是你。”
徐谦动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许久,梁暮秋问,“我承认在选择客户上我是随心所欲了一些,但除此之外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我?”
徐谦正要开口,梁暮秋又道:“我想听实话,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费心思骗我,没有意义。”
徐谦耷着眼皮,梁暮秋背对着门口,双臂环抱在胸前。沉默中,谁也没注意,有一个人在他们身后的座位悄然坐下。
终于,徐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开口说道:“那段时间我们一见面就争吵,为客户,为方案,为费用。当时有其他公司想来挖你走,直接找到我……”
担心两人的矛盾会让梁暮秋一走了之,徐谦就起了念头,想把梁暮秋永远绑在身边。
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只要梁暮秋陷入无所依靠的困境,而他在适当时机伸出援手,梁暮秋必然会感激,不会想着要离开他。
因此他悄然散布流言,别人来询问时也有意买醉,就是为彻底坐实,叫梁暮秋名誉受损,但没想到梁暮秋的姐姐忽然出事,他一去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谦搁在桌子上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越过桌子去触碰梁暮秋,又畏惧似的缩了回来。他神情变得暗淡,喃喃说道:“小秋,其实我是喜欢你的。我们认识那么久,你应该能感受得出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多合拍。”
梁暮秋浑身都在发抖,手指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沙发坐垫,愤恨的目光射向徐谦,恨不得化成刀子将他牢牢钉死:“你所谓的喜欢我就是毁了我?”
“流言而已!”徐谦有些激动,“没有根据的事,顶多被议论一段时间,时间久了谁还会记得?”
“我记得!”梁暮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会记得!我会记得怎么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的成绩都是靠跟教授的不正当关系得来的!你知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拿起笔手就会发抖!”
徐谦颓然地坐在位置上,不敢直视梁暮秋,只小声说:“对不起……”
“小秋。”他唤了梁暮秋一声,试图用这个亲密称呼唤起梁暮秋的旧情,“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到处看展,那你今天来是不是意味着想重新开始?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你,工作室始终有你的位置。”
梁暮秋嘲讽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感激涕零?”
“不是的!”徐谦慌忙解释,“你这么多年没在这一行,人脉资源都没有,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帮你。”
梁暮秋忽然感到无力,不明白当初的自己什么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这样一个人。
“你知道吗徐谦。”他说,“用人渣来形容你都侮辱了这两个字。”
说完他从沙发站起来,正要走,隔壁桌姑娘忽然拍桌而起,把自己正在喝的咖啡递给梁暮秋,说道:“我把我咖啡给你,泼他。”
另一个女生也站起来:“我这杯也给你,泼他!人渣!”
梁暮秋愣了愣,继而笑了一下,接过两杯咖啡,对着徐谦那张虚伪的脸泼了个干净。
“别让我再看见你。”
梁暮秋走了,拢着外衣快步穿过座位之间的过道。他目不斜视,因此没有注意身后座位上目光暗沉的厉明深。
第68章
从咖啡馆出来,梁暮秋走到路边,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来往行人都成了虚幻的影子,所有声音也变得模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处何处,感到后背渗出了细汗。
梁暮秋握一握拳,强打起精神穿过马路,走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关上门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跟徐谦的对话叫他精疲力竭。
他坐了将近一分钟,拿出手机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梁宸安被杨阿公接回家,用杨阿公的手机给他发了条语音。
梁宸安在语音里喊他,叫他早点回去。
梁暮秋本想也语音回复,开口时才意识到嗓子哑得厉害,又改成打字。发过去后,他搁下手机,发动了车。
回程就没那么顺了,几乎每个路口都是红灯,还遇到好几辆车强行加塞。梁暮秋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一恍神差点跟其中一辆追尾,等到下个路口并行的时候,对方降下车窗不依不饶地冲他嚷嚷,问他会不会开车,长没长眼睛。
梁暮秋冷着脸重重地按了几下喇叭,对方才悻悻地停止,却又在启动时故意别他一下。
好不容易开到外环,路过高架,梁暮秋又在桥下等红灯。信号灯倒计时还有60多秒,他松开紧握的方向盘,无意识地侧头朝旁边望去。
这么巧,他又开到了山水墅门口。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打灯转向拐进去,一路开到了明先生的别墅前。
梁暮秋下车,穿过花园走上门前台阶,迟疑几秒后抬手输入密码。
随着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走进去,在身后掩上门,穿过玄关进入宽敞的客厅,茫然地站了几分钟,随后坐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温暖干燥的阳光穿透窗户斜照进来,正好照在梁暮秋坐的位置,轻柔地将他包裹。
四周是坚固的墙壁,虽然有窗户但没有开,构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切都被隔绝在外,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
梁暮秋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这里就像一处避风港,叫他心安。
他双手环抱膝盖,侧脸枕在上面,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接着转过头,整张脸埋进了膝盖之间。
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在放缓,感官也变迟钝,不知不觉间,周遭的光线变得昏暗,阳光也不再温暖,梁暮秋感受到了丝丝凉意,但他却不愿抬头,仿佛沉浸在假象中不愿醒来。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轻响,他才猛地惊醒。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停在了玄关和客厅交接处。梁暮秋缓缓抬头,先看到了黑色皮鞋和西装长裤,视线再往上,当看清那张脸,他的表情只能用愕然来形容。
四目相对,梁暮秋愣了足有一分钟,摸出手机翻到MS的微信,胡乱发了条信息过去。
发出去的瞬间,厉明深手里的手机响了。
梁暮秋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又点了语音通话,厉明深的手机再度响起。他抬起手,当着梁暮秋的面按下接通。
语音通话的计时开始,屏幕内外却同时沉默,谁也没有发出声音,直到梁暮秋按断。
“是你。”他说,陈述的语气。
“是我。”厉明深回答他。
原来所谓的明先生就是厉明深,想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想到厉明深再一次成功地骗到了他,梁暮秋忽然遏制不住地感到愤怒,腾地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我还真是蠢,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
“不好玩。”厉明深平静说道,“因为我没有玩。”
梁暮秋当然不信,厉声质问:“你现在来干什么?怎么不继续装了?”
厉明深对上他愤怒的眼睛,面色依旧平静:“我听到了你和徐谦的话,如果说这么巧我也在那家咖啡厅喝咖啡你一定不相信,当然我也不信。”
说完这一句他压低声音,声音很沉地说道:“我很担心你。”
梁暮秋止不住冷笑出声:“所以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偷听狂!”
厉明深没有否认,直直地看着他说:“不过被人渣摆了一道,有什么大不了?既然你能教冬冬勇敢,为什么自己做不到?”
一想到所有的话都被厉明深听见,梁暮秋就感到难言的羞耻和愤怒,双手狠狠地攥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你自己没经历过,凭什么这么说?”
“你说的对,我的确没这个资格。”厉明深点点头,静了十几秒才又说,“徐谦本来和我公司有合作,我已经让人终止,只要我在就不会用他。”
梁暮秋反应了一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什么意思,你在施舍我?”
厉明深回答他:“我不会施舍你,我只是单纯地厌恶这种人。”
梁暮秋忽然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伸手抹了把脸,抬起脚步飞快朝外走,路过厉明深身边时说:“这个案子我不接了,你找别人吧。”
厉明深问:“你想反悔?当初我们签了合同。”
梁暮秋停下来。
厉明深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合约规定,你不能以任何理由退出。”
梁暮秋现在才明白,当初明先生开出那么好条件究竟是为什么,天底下哪有白来的好事。他转过身,双目几乎要烧出火来:“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厉明深坦荡地承认了,“我故意让人接近孟金良,让孟金良从中牵线。既然你想重新开始,为什么不能是从我这里开始?”
梁暮秋气得指尖都在抖:“你简直强词夺理,强盗逻辑!”
厉明深朝前走了一步,梁暮秋下意识后退,目光充满警惕。厉明深便没再往前,维持着这个距离。
他往四周看了看,说:“我记得你说过很喜欢这栋房子,现在知道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了,那又怎么样呢?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就要毁约吗,就要浪费之前做的准备吗,你所谓的契约精神呢?”
梁暮秋咬紧了牙齿,感到牙根都在发颤。
厉明深继续说,语气变得有些冷酷:“既然认人不清,那下次就把眼睛擦亮一点。既然流言缠身,那就去打破流言。谁没受过委屈,受了委屈又怎么样?是不是受了委屈就要躲起来,六年前你躲回小梨村,现在又要躲在这栋房子里?
但当你从这里出去,问题依旧存在,不会凭空消失,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起来反击回去,这才是我认识的梁暮秋!”
厉明深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了梁暮秋心上,他不想承认,今天被人认出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同徐谦的对话叫他感到愤怒,也让他再一次尝到了六年前的惶惑和无助。
他的确把这栋除了他谁都不会来的房子视为安全港和保护壳,想要进来躲一躲,哪怕只是暂时的。
“是有怎么样?”梁暮秋说,“你是不是想说我就是这么没用!那恭喜你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不,你不是。”厉明深沉声说道,“你赤诚善良,勇敢坚强,拥有我知道的所有美好的品质,你是独一无二的。”
听到最后几个字,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
厉明深又走近一步,站到了梁暮秋的面前,梁暮秋这回没有躲开,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他。
“这件事没有人能帮你,只有你自己站起来,也只有你自己站起来,才能去到你想要去的舞台,而不只是轻描淡写地泼徐谦一杯咖啡。”
厉明深说着抬起一只手,动作很缓,拨开了梁暮秋额前落下的一缕头发,紧接着又落在他的脸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眼尾。
“只要你不倒,就没人能打倒你。”
梁暮秋怔在原地忘记了反应。
就在这时,厉明深的手机忽然响了,梁暮秋像是陡然惊醒,慌忙退开一步又拉开和他的距离。
他看着厉明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朝他看了一眼,随后快步从门口走了出去。
视线不自觉追随,他看到厉明深边接电话边穿过外面的草坪,走到车前打开门,然后上了车。
梁暮秋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转过身背对着花园面朝另外一边。
别墅再度变得安静,只剩他一个人,但那种安全感却消失了,光线变得昏暗,空气也变得沉重,如有实质般,化作重重压力倾泄在他的身上。
身体变得僵硬,但梁暮秋还是努力挺直脊背,低头也拿出手机。梁宸安又给他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回去,还有一张杨阿公和面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