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山被红烧肉吸引注意力,那肉色泽诱人跟裹了层蜜似的,简直在诱惑他,他假装抱怨:“你这孩子,都说了我减肥,你一个劲儿给我夹菜干什么?”
“一顿不碍事。”梁暮秋笑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减嘛。”
厉明深给自己倒酒,端起酒杯举到嘴边,姿态看似随意,实则目光稍抬,黑沉的眼眸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梁暮秋。
梁暮秋神色依旧,笑意吟吟,看起来丝毫没有怀疑。
厉明深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栗阿婆听了半天生意经,云里雾里,这会儿终于能插上话,问厉明深:“我们村子好玩吧,下次你可以带朋友来玩的,有女朋友吗?”
问那么多,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梁暮秋正夹菜没抬头,但厉明深却注意到他筷子停了一下。
“没有。”厉明深说,“没时间。”
郝建山吃完肉一抹嘴:“年轻人拼事业,着什么急。”
“都像你似的一直打光棍就好了。”栗阿婆不高兴了,“一个两个的都不找对象,小秋这样,那个小韩也这样。”
“小韩?”杨阿公夹颗花生米,边嚼边问,“韩临松韩大夫?”
栗阿婆说:“可不就是韩大夫。”
“韩大夫年纪的确不小,差不多三十了吧。”杨阿公点头赞同,又道,“韩大夫也是个好人。”
这是厉明深第二次听到韩临松的名字,不知为何,他特意留心,同时朝梁暮秋看了一眼。
吃完饭,栗阿婆把梁暮秋拉到一边,说:“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来阿婆家吃饭?”
梁暮秋正处理剩下的鱼,把刺挑出来,跟汤汁一起拌饭,准备喂给小花,吃饭时他和梁宸安轮流拿东西喂小花,小花什么都没吃。
“行啊。”梁暮秋闻言笑笑,“等我放学接了冬冬一起过去,顺便买菜。您想吃什么?”
“冬冬就不要带了。”栗阿婆把梁暮秋拉近,笑眯眯地说,“我给你介绍个姑娘。”
梁暮秋眼皮一跳,心道又来?
他看着栗阿婆:“谁让您来跟我说的?”
栗阿婆不说梁暮秋也猜到:“是不是郝校长?”
郝建山操心他的事,自己又不好说,搞曲线救国这一招。
“不管是谁,总之都是关心你。”栗阿婆语重心长,“小秋,冬冬大了,你也该考虑成家了呀。”
鱼汤饭拌好,梁暮秋把空盘子搁进水池拿水冲了冲,说:“我心里有数,您别替我费心了。”
“你先听我说,我替你看过,那姑娘真挺好,人长得好,也在学校教书,喜欢小孩有爱心,你要相信老一辈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
梁暮秋心想性别就不对,但他无法说出实情,又搞拖延战术:“等过段时间吧。”
说这句话时,他透过那扇圆形的窗子朝外看,厉明深站在小院里,跟郝建山不知道在说什么。郝建山递了根烟,厉明深接过,咬在唇间,按下打火机,微微低头,凑近火苗点燃。
他深吸一口,自唇间吐出,薄薄的烟雾将英俊的面容笼罩,目光盯着远方某处,瞧着像是有心事。
栗阿婆见梁暮秋心不在焉,有些不乐意:“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相亲不好,我就是相亲结的婚,相亲怎么不好了?人和人只要相遇那就是缘分,相亲也是,要不然茫茫人海为什么我不跟你相偏偏跟他相?”
“好好好。”梁暮秋收回视线,哄她道,“你说的都对,都对。”
栗阿婆同丈夫就是相亲认识,一眼定情,感情非常好,但大约应了那句情深不寿,丈夫早早生病去世,她也再没嫁人。
大概提起丈夫,栗阿婆沉默下来,梁暮秋故意晃她的肩膀:“不能生气,生气要长皱纹,那就不漂亮了,村花的位置就要被旁人抢喽。”
栗阿婆又气又笑,作势打他:“皮孩子!”
一根烟抽完,郝建山同厉明深握了握手便告辞,临走前悄悄对梁暮秋竖大拇指,说:“你这个朋友,不简单。”
杨阿公带杨思乐回隔壁,栗阿婆也回杂货铺,梁宸安不知道钻回房间在干什么。
小院安静下来,梁暮秋隔着窗户问厉明深:“喝茶吗?”
厉明深熄了烟,说好。
梁暮秋泡一壶普洱,解酒也解腻,连茶壶茶杯一起端到石桌。
两人对坐,安静地喝完一壶,梁暮秋才像想起什么,起身去堂屋客厅,又很快拿着个东西出来。
“送你。”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厉明深。
那是页书签,夹在梁暮秋修长的手指之间,厉明深垂着的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才抬手接过。
他打量那书签,正是前一天和梁宸安一起做的叶脉书签,不同的是背面写上了字,也不知道梁暮秋用的什么方法。
厉明深转到背面,看清了字的内容——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一句诗,很有名。
厉明深问:“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觉得贴切。”梁暮秋其实是受厉明深那句“生命脉络”启发,继而想到这句诗。
他就着厉明深的手瞧那片树叶,没了叶肉,根根脉络清晰可见,蜿蜒曲折,粗细短长,昭示着生命的走向,生命的纹路。
静了一小会儿,梁暮秋才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一开始不太喜欢我的名字,觉得暮这个字不好,暮色暮秋暮气,给人一种迟暮的感觉,未免太沉重。”
厉明深知道他还有下文,配合问:“现在呢?”
梁暮秋对他笑笑,继续说:“开始我觉得是因为我出生在暮秋时节父母才会给我起这个名字,但现在我大概能理解他们的用意。”
他说着抬眼四望,这会儿还是初秋,树叶依旧翠绿茂密,等到暮秋,叶子落尽,只剩一节节光秃枝干,虽然凋敝,却也显出了生命原本的、最纯粹的形状。
“我想他们或许是想借此告诉我,让我去除那些繁复的外在,只做个纯粹的人吧。”
厉明深沉默着,眼中眸光渐深,再次落在那一行娟秀小字上。
在这座古朴的小梨村,在这方安静院落,在梁暮秋面前,他不再是寰旭的总经理厉先生,也不是谁的儿子或谁的兄弟,他就是厉明深。
简简单单,就只是厉明深。
“谢谢,我会收好。”厉明深郑重说。
梁暮秋知道厉明深说会收好就一定会收好,他感到了心意被珍视的滋味,用玩笑掩饰心动:“拿去玩,当回你给我簪花的谢礼了。”
第30章
一壶茶很快喝完,梁暮秋又烧一壶,等待水开到功夫忍不住回头往楼上看。
厉明深注意到,问:“担心冬冬?”
梁宸安这会儿还没下来,不知道闷在房间里面做什么,梁暮秋的确担心,但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不能把梁宸安教好。
厉明深闻言扬了扬眉:“为什么会这么想?”
梁暮秋无法诉说梁宸安复杂的身世,梁宸安出生时他刚大学毕业,一面承受失去姐姐的痛苦,一面要学着照料早产的小婴儿,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办,一切只能自己摸索。
两岁前梁宸安身体都不太好,梁暮秋记不清多少个日夜守在他的床边,眼睛熬得通红也不敢闭上,等梁宸安慢慢大了,他对他倾尽全部的爱,希望能教他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很怕自己无法做到,辜负了梁仲夏。
这次的事让他反思,他既欣慰,又心酸,这些天他不怎么跟梁宸安说话,与其说在生梁宸安的气,不如说在跟自己较劲。说到底是他能力不足,不能给梁宸安优渥的生活,才让梁宸安这么小就想要去赚钱。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梁暮秋眼眶有些红,厉明深沉默地看着他,搁着石桌上的手指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想伸过去将那抹红抹掉,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只说:“不要这么想。”
梁暮秋一愣。
“我跟你想得不一样,”厉明深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换个角度,这说明冬冬从小就有爱人的能力,他有爱善良,所以体贴你的不易,他诚实正直,所以在被发现后没有推卸责任,他很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他也懂反思,没准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写检讨书,准备待会儿念给你听。”
梁暮秋怔怔地听,眼底不受控制地有了湿意,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又笑起来,不好意思地侧过头,轻轻揉了把脸。
水烧好,厉明深沏茶,将金黄的茶汤倒进梁暮秋杯子里,同时问:“你知道冬冬为什么会这样吗?”
“为什么?”梁暮秋不自觉顺着问。
“言传身教。”厉明深把杯子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梁暮秋一下咬紧了嘴唇。
厉明深体贴地垂下目光,给自己也倒一杯茶,再抬头时发现梁暮秋正看他。
他把茶杯抵在唇边,轻轻笑了笑,问:“看我干嘛?”
梁暮秋也跟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氲着水光,看起来异常明亮。
“我在想阿婆刚才跟我说的话。”他说。
“什么话?”
“人与人相遇即是缘分。”
厉明深喝茶的手一顿,端着杯子慢慢放下,没有立刻回应,似乎咀嚼这句话里的含义,片刻才说:“你觉得我们的相遇是缘分吗?”
梁暮秋没有迟疑,很快说:“我想是。”
厉明深却想,如果梁暮秋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否还认为他们的相识是场缘分。
他反问:“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任何看似巧合其实都是刻意为之。”
梁暮秋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在这瞬间,厉明深涌起和盘托出的冲动。就在这时,楼上的房门被推开,梁宸安跑出来,隔着栏杆朝下望了一眼,紧接着沿着楼梯跑了下来。
梁宸安走到梁暮秋跟前,双手背在身后,手指间捏着的貌似是几张卡片。回房间后他想了好久,想梁暮秋,想厉明深的话,偶尔又走神想些其他,终于鼓起勇气下楼,想跟梁暮秋道歉。
梁宸安脸皮薄,原本想跟梁暮秋单独说,但厉明深一直在,屁股稳稳坐着不打算走,终于他忍不住了,鼓足劲儿跑下来。
管他呢,真正男子汉不惧别人的眼光!
梁宸安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对梁暮秋说:“秋秋,我想我错了,学习是自己的事,做不得假,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珍惜时间,学好知识,我不会再帮同学写作业,乐乐如果不会我可以教他,你不要生我气了好吗?”
小孩子声音软软的,有点撒娇又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梁暮秋怔了怔,刚一动唇还没开口,就见梁宸安飞快从背后拿出一张卡片,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厉明深越过桌子看去,梁暮秋手里拿着的那张卡片上,用马克笔写了三个涂鸦大字——原谅卡。
这什么?厉明深心说。
梁暮秋原本还在想该说什么,这会儿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收下卡片,也认真地对梁宸安道:“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多天不和你说话,所以我们相互原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