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秋猛地朝他看了过去。
此刻正值晨昏交替,只余最后一丝天光,但足够梁暮秋看清厉明深。厉明深神情认真,并不是客套。
四目相对了几秒,他点头,道:“好。”
梁暮秋的车就停在小院外,厉明深将杨阿公背上车,让他侧身平躺在后座上。
他直起身,见梁暮秋正担忧地看过来,便问:“需要我在前面开吗?”
不知为何,梁暮秋笃定厉明深是出于担心他,想在前头为他引路。
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动起来,说:“没事,这段路我走过很多遍了。”
厉明深嗯了一声,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对他说:“不要着急,阿公肯定会没事,我会跟在你后面。”
梁暮秋的心又因为这句话奇迹般安定下来。他深深地回视厉明深的眼睛,说“好”。
等梁暮秋上车,厉明深才往旁边停着的那辆轿跑走去。
两个孩子已经自觉主动地爬上后座,梁宸安不仅自己系好安全带,也替杨思乐系好了。
两人坐在不算宽敞的后排,手紧紧牵在一起,眼巴巴等着厉明深开车。
从小梨村出来,梁暮秋握紧方向盘一路飞驰,时不时从侧视镜看一眼跟在后面的车。
道路不算明亮,时有黑暗处,路面也颠簸,梁暮秋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一路十分顺利,平时半小时的路程,梁暮秋花了二十分钟就开到。
车停在平阳县医院门口,巍峨的高楼矗立在夜色中,“中心医院”四个字亮起红色的灯光。
似曾相识的一幕叫梁暮秋心脏发紧。
他其实并不愿来这里,梁宸安平时生病,他都宁愿带小孩去远一点的岚城,倒不是因为岚城有韩临松和老主任,更多是因为梁仲夏就是在这间医院离开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梁暮秋迅速清空了头脑,打开后座的门扶杨阿公下车。
路上时杨阿公已经恢复了些意识,迷迷糊糊问梁暮秋这是要去哪儿。
梁暮秋哄他说:“带你去县城转转。”
厉明深也到了,车就停在梁暮秋旁边。梁宸安和杨思乐飞快从车上钻下来,一左一右护法似的紧跟在梁暮秋身边。
梁暮秋找到医生说明情况,接诊的医生立刻进行检查,不多时出来说应该只是情绪过激引发的脑部供血不足才会昏迷,没有生命危险,保险起见在医院观察一晚,再做个脑CT。
杨思乐吸吸鼻子,眼圈红了。
梁宸安拉了拉梁暮秋的手。
梁暮秋绷着的神经一松,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边一个地摸了摸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乐乐不哭。”
厉明深站在两步之外,沉默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护士拿来一叠缴费单,让梁暮秋先去交钱。
出来匆忙,梁暮秋一摸口袋才发现没带手机也没带银行卡,还有杨阿公的医保卡也落在家里。
他询问护士能否先安排住院和检查,他现在回去取卡和钱。护士皱了下眉,转头去跟值班的医生请示。
没多时,值班医生出来,见到梁暮秋先愣了愣,随后问他是不是姓梁。
这回轮到梁暮秋愣住了,点头道:“我是姓梁。”
那医生摘下口罩,笑着对他说:“还真巧了,在这里遇见。”
梁暮秋“啊”了一声,表情透着迷惑,记忆搜刮一遭,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
对方大概也看出来了,帮他回忆:“上次韩主任去小梨村出义诊,是我陪他一起去的,当时你来帮忙,我们还一起吃了顿饭,韩主任说你是他朋友。”
厉明深旁观,梁暮秋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盛着的全是茫然,显然还是不记得。
不知为何,厉明深忽然笑了一下,心想,梁暮秋这是平等地忘记每一个见过的人。
*
小梨村有个卫生所,医疗条件算不上好,这几年和岚城以及平阳县的医院对口帮扶,基本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义诊,免费为村民看病答疑。
上次义诊是八月中,快两个月之前,梁暮秋记得有这么件事,吃饭他也有点印象,但桌上坐了谁他就完全不记得了。
这会儿再表现得不记得未免太不礼貌,幸好那医生戴了胸牌,梁暮秋瞄一眼,立刻说:“记得记得,张医生嘛,你好你好。”
他姿态自然又大方,看不出丝毫伪装,笑容热情,还伸手跟人家握了一下。
但厉明深却知道梁暮秋根本不记得,因为他注意到了梁暮秋刚才的小动作。
杨思乐忽然扯了下梁宸安的衣袖,在厉明深看不见的地方指了指他,小声说:“他在笑。”
刚才坐在车上,杨思乐都不敢哭,厉明深神情严肃冷峻,让他有些害怕。
梁宸安闻言也勾着脑袋看一眼,又飞快缩回来,一边感到奇怪一边赞同杨思乐的话:“嗯,是在笑。”
梁暮秋也注意到厉明深在笑,短短相处他知道厉明深这个人性格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很少会有这么直观的、大幅度的表情。
他有些惊讶,目光不自觉被吸引,盯着厉明深一直看,直到那位张医生又开始说话,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回去。
张医生语速很快,说了很多,梁暮秋只听到后半截,听他又提起“韩主任”。
韩主任?梁暮秋心想,难道是韩临松?
他于是问:“是韩临松吗?”
“是啊。”张医生道,见梁暮秋有些迷惑,说,“他刚提了科室的副主任,你不知道?”
梁暮秋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跟韩临松联系并不频繁,的确不知道。
“三十出头就提了副主任,真是年轻啊。”张医生既羡慕又佩服。
梁暮秋不太了解医疗体系里的职级,但还是配合着说:“是吗,那挺厉害的。”
既然是熟人,张医生亲自去病房看杨阿公,又大手一挥开绿灯:“老爷子就踏踏实实先做检查,你回去拿他的医保卡再把费用交了。”
“谢谢。”梁暮秋说,心里清楚对方恐怕是看在了韩临松的面子上。
“我可以付。”厉明深忽然说。
梁暮秋和张医生同时朝他看去。
厉明深又恢复一贯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他眼窝深,鼻梁高,唇线平直,长相天生带着些距离感。张医生刚才就注意到他,那样的容貌身高气场,让人想忽视都难。
张医生看看他,又看看梁暮秋。这两人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他起初还以为两人不是一起的,但厉明深又始终看着梁暮秋,几乎没看过别处。
他有些好奇,这人和梁暮秋什么关系。
梁暮秋闻言说:“没事,我回去拿了再付一样的。”
说完他停下,同厉明深对视两秒,忽然就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想麻烦你。”
厉明深道:“你说。”
梁暮秋看一眼守在杨阿公床边的两个孩子,说:“我就不带着他们一起了,你能不能帮我暂时照看,我快去快回,不会很久。”
梁暮秋边说边分神地想,刚才他还不想麻烦厉明深,这会儿又觉得或许麻烦也没关系,而且他知道厉明深一定会答应。
果然厉明深没犹豫就对他说了“好”。
说话间,张医生大概是想卖韩临松一个人情,竟然给他打了电话,又把手机递给梁暮秋:“韩主任,你跟他说两句。”
手机屏幕朝上,厉明深一垂眼,看到了“韩临松”三个字。
梁暮秋没把办法,只得接听。
“不是冬冬,我也没事,是杨阿公。”梁暮秋说,“忽然昏倒了,应该没事,张医生已经看过了。”
听梁暮秋提到自己,张医生露出满意的笑容。
韩临松义诊时见过杨阿公,又询问一些情况,让梁暮秋不要担心。停顿了片刻,他忽然问:“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梁暮秋立刻说。
韩临松沉默了。
梁暮秋意识到自己拒绝的语气过于急切,抿了抿嘴唇说:“听说你升了主任,恭喜。”
韩临松声音淡淡的:“谢谢。”
挂了电话,梁暮秋把手机还给张医生,走进病房跟两个孩子说他要回去一趟。
梁宸安想跟他一起回去,梁暮秋看出来了,蹲在他面前,语气温和地同他商量:“你在这里陪着阿公和乐乐,叔叔也会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好吗?”
梁宸安朝厉明深看去,眨眨眼,点头说:“那你快回来,我在这里等你,我不会乱跑的。”
梁暮秋抱了他一下。
从病房出来,经过厉明深身边,梁暮秋听到他说“注意安全”。
简单的四个字却叫梁暮秋感受到了强烈的悸动,仿佛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叩击他的心房,叫他忍不住想抬手按住心脏。
他强忍着这股冲动,对厉明深点头,郑重说道:“嗯,我会的。”
梁暮秋很快走了。杨阿公做完CT就被推进病房,护士给他挂上降血压的点滴。
杨思乐见杨阿公闭着眼睛,有些担心,问护士:“姐姐,我阿公怎么还不醒?”
“不用担心的,阿公只是睡着了。”护士觉得两个孩子实在可爱,问,“姐姐那里有小零食,吃不吃?”
杨思乐舔舔嘴唇,没说话,朝梁宸安看了一眼。
晚上那顿火锅都没吃几口,梁宸安也饿了,便回了杨思乐一个眼神。杨思乐接收到,立刻说:“吃!”
厉明深看着杨阿公输上液便从病房出来,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没多久就见梁宸安和杨思乐跟着护士也出来了。
经过时,梁宸安朝他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问:“叔叔,我们能跟姐姐去吃零食吗?”
听到这声“叔叔”,厉明深眼神微微一动,温和道:“去吧。”
护士也忍不住朝厉明深看,但又不太敢同他对视,只看一眼就飞快走了。
两个小孩手牵手跟着护士去了护士站,杨思乐嘴甜,“哥哥姐姐”地喊,喊得几个值班的医生护士忍不住拿出珍藏的小零食,梁宸安则内敛许多,双手捧着零食小声说“谢谢”。
两人走回来,坐在靠墙的那一排椅子上,相互看对方都拿了什么,然后各自挑喜欢的。
梁宸安撕开一袋小饼干,听杨思乐忽然“啊”了一声:“无骨鸡爪!”
梁宸安也喜欢吃鸡爪,以为杨思乐想吃,便说:“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