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第222章 世纪大楼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堤岸旁整齐的草坪。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这江边的空气,转过身,望向马路的另一侧。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不,应当说是他即将入职的大公司。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年幼失怙, 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作为流浪儿被送进慈幼院,念了两年义学后, 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些年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当年凭借着一腔热爱, 用着旧报纸画了一幅蝴蝶旗袍的美人图,连同他所写的读者信件, 一起投稿到了《纪元》杂志社的信箱。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那一场绚丽浪漫的花园时装展览,带给他的震撼与影响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深刻入骨。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也许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未学过绘画的他,在之后两三年间持续地给《纪元》举办的设计比赛投过稿。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而相比名誉上的收获,最令钟财感到振奋欣喜的还是奖金的收入。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毫无疑问,这些奖金收入,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他想这份工作既体面,薪水又高,定然有无数人竞争,本未抱有多少希望,谁知不过一周时间,他竟真的收到了那封梦寐以求的入职邀请函。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尽管对入职这一刻已期盼了许久,当真的穿过马路,站到这座象征着国内时尚行业翘楚的巍峨大楼前,钟财却又难以抑制地忐忑紧张起来。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半圆券窗的红砖门楣下,清晰明了地镶嵌着“世纪大楼”几个端庄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若非知晓《纪元》杂志的总编辑和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是同一个人,若非入职函上明确书写了请他到外滩三十号入职,钟财还真要犹豫一下自己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弧形的前台区,前台后方为贴着墙的木质楼梯,入门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的工作区。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他透过那剔透的玻璃窗往编辑部内瞧了眼,便见临街一侧几扇半圆券窗旁,整齐对称地排列着一套套的办公桌椅。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这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场所了吧,可真高档啊……钟财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幸福感。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吧?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对方一边忙碌着接电话,一边似乎知晓他来意般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新入职的插画师,就你一个啊。”挂断电话后,前台小姐打开他的入职函确认了一下。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那我带你去编辑部吧。”前台小姐这么说着,正要领这新人做入职流程,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裙、提着酒红色漆皮手包的高挑女郎。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良嬉姐,”前台小姐眼睛一亮,打招呼道,“您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解良嬉冷着脸轻嗤了一声,抬眼瞧见站在前台旁站姿拘谨的陌生年轻人,不觉顿住目光,上下扫量了他几眼。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
“奥我知道,钟财是吧?”
解良嬉打量了这站姿拘谨的年轻人两眼,认完脸后,就朝他招招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入职。”
钟财面对着眼前这位身量比自己还高的气质冷艳的女士,心里莫名地很有压力。
忍不住扭头看向一旁面容亲切的前台小姐,想要让这位小姐继续带自己入职,结果对方却朝他微笑介绍了句:“这是我们的主编,解小姐,你跟她去吧。”
“原来是主编,解主编,您好。”钟财吓了一跳,急忙弯腰鞠躬问好。
“叫我良嬉姐吧,虽然我职位比你高,但也都是一起在我们纪老板手下讨生活的同事伙伴,不必太过拘束。”
解良嬉略带调侃之意地提醒作罢,便提着包带着新人转身朝着编辑部的入口走去。
“这栋楼的一层都是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区,除了我的办公室,公共区域你可以随意走动。
“但楼上几层是世纪时装的公司部门,没有许可你不能上去,知道吗?”
她这么叮嘱着,推开玻璃门时,有意地回头盯了新人一眼。
“我明白,主编……额良嬉姐。”对上她的目光注视,钟财面庞微红、略结巴地点头应声。
数年的打工经历,让他总是下意识地在上级面前表现出顺从听话的模样,以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解良嬉在瞧了他一眼后,却陡地移开目光,瞥向了他的后方。
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般,倏然高声喊道:“解予安!装什么路人,从我面前走过都不知打声招呼?你的礼貌教养呢?”
钟财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得一颤,回过头一瞧,才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有个黑色西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那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不冷不热回道:“看你正忙着训手下,不好意思破坏你威严。”
“别狡辩,我就没见过你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解良嬉全然不信地冷哼了声,扫了两眼他的着装道:“你是出差刚回来?一回来就往这跑啊。”
解予安面色淡淡点头,问道:“他在吗?”
“在楼上吧,你去精品部看看,多半是在那改衣服。”解良嬉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落,见男子已迫不及待地朝楼梯走去,她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准备继续带新人参观杂志社,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朝楼梯喊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叫轻舟一道回解公馆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
·
沿着乌黑油亮的实木楼梯径直上到三楼,转过楼梯口,透过那嵌在走廊深木色墙壁上的窗户,解予安一眼望进去,便锁定了里边熟悉的男子身影。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站在窗前,凝望着那道正在给模特试衣服的青年侧影,眸光柔和地看了一阵。
旋即又迈动脚步,穿过走廊,来到了精品部半开合的房门口。
但他并未进去,也未开口打招呼,仅是站立在门旁静静看着里边人工作。
“手抬起来,我怕扎着你。”
纪轻舟低着头,微微弯侧着腰,用着手里的一枚枚大头针,将殷珍珠身上这件连衣裙的衣身浮余量收束标记,使其变得更为贴合模特的身材。
他细致地在模特身上操作着,作为模特的殷珍珠则放慢了呼吸,尽量不打扰他的思绪。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的二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的,唯独站在门旁的某人嘴角微沉,眼底透出几分不高兴的情绪。
“感觉怎么样?”
片晌之后,纪轻舟直起腰问道。
“非常舒服,衣服更加贴体了。”殷珍珠稍稍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轻盈得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嗯,背后我再看看。”纪轻舟说着,便转身走到模特后方,正要查看样衣效果,结果一抬眸却瞥见了门旁的黑西装男子。
与那双总显冷淡的凤眸一对视,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个浅笑,道:“回来了?去我办公室等吧,我等会儿就上去。”
解予安也不知为何,方才还有些微微醋意,一看见青年朝自己绽露的微笑,心底那份被忽视冷落的不满便一下子冰消瓦解了。
他状若寻常地点了下头,正要依青年所言,去他办公室等候,转身之际,又听对方出声道:
“诶等等,你要是有空,帮我把胡经理送来的工厂上月的财务报表核对一下吧。”
解予安顿住脚步,语声平静问:“在哪?”
“桌上的哪个文件袋里吧,你找一下。”纪轻舟说着,又侧过头专心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