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轮廓分明的下颌一晃而过,一双凝然不动的黑眸陡地出现在画面中。
纪轻舟将镜头贴到了他凝着水珠的眼睫上,目光却已越过镜头,落在了男人身上。
他将潮湿的黑发全部捋到了脑后,神情静穆而又寡言少语地倚靠着后方的陶瓷浴缸壁,坐在澄清的温水里,面容似是微醉又似是羞臊,明明水温不高,身上却似火烧火燎,冷白的肌肤红晕早已蔓延全身。
纪轻舟见此画面,不禁心脏微颤,感到有延迟的酒意正从面颊蒸腾起来……
正当他微微愣神之际,忽然搭在浴缸上的右手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掌握住,对方潮湿温热的指腹有些刻意地抚摸着他的手腕。
纪轻舟仿佛骤然间获得了某种暗示,往水面下方光明正大地扫视了一眼,继而挑起眉角:“要我帮你?”
解予安微抿着唇默不作声,仅是用他清凛的凤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间,纪轻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旋即便抽出右手探入了浴缸……温热的水面立即将他的手臂包裹,指尖轻触的微烫令他面色也有些泛红起来。
手机的录像功能仍在尽心尽力地拍摄着,却只模糊地拍到男人仰起的脖颈与滚动的喉结,水声中融合着错乱的呼吸与若有似无低哑颤音。
待到手机本就不多的电量即将告罄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进入了画面,纤细的指尖带着的点点白色有些恶劣地擦在了男子凸起的喉结上。
倏然间一阵水声拨动,那只胡乱作弄的手被紧紧握住,如同偷窥视角般颤动的镜头里,一双似含水雾的漆黑眼眸出现,他喘息着低声说道:
“轮到你了。”
第221章 采访
十一月初的上午九点, 温暖的冬阳铺洒在时装屋临街的窗子上。
三楼的老板办公室内,桌面上杂乱的画稿书籍难得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叠在角落, 留出了充足的待客空间。
纪轻舟端起飘着馥郁浓香的热咖啡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回到桌面上,随后姿态松弛地后靠椅背,看向对面一头卷发的年轻洋人记者, 笑意温和问:“采访内容会发往欧美是吗?彼尔德先生。”
“当然了,我们路透社和世界各地的报刊商人都有合作。”名叫柯利福·彼尔德的年轻记者话语清晰地回答。
这位路透社的记者朋友,是纪轻舟在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上认识的, 头一回见面, 对方就对他的职业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说过有机会要采访他,但一直也没有约时间。
直到一个多月前, 高定秀的举办引起了上流圈层的震动, 对方才正式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纪轻舟原本对接受媒体采访并不怎感兴趣, 直到鲍子琼针对他设计的“丑闻”事件爆发,才意识到面向外界经营他这“首席设计师”的正面形象, 对于品牌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因此两个月来, 凡是有类似的采访, 只要不带恶意,他都会尽量抽时间和记者见面。
而路透社又是世界上最大的通讯社之一, 如果关于他的新闻报道能够通过此次采访传往各个国家, 这或许就是他打开国际市场的重要一步。
“那我得谨慎些作答了。”
“您放心,我准备的问题都非常友好。”柯利福面带着淡然的笑容说道,表现得很是有礼貌。
身为路透社的记者, 他天然占据着某种优势,即便面对的是政府高官,也不必奉承讨好,反倒是对方要对他礼让三分。
但此次采访的对象既不涉及军事政治,也不涉及国际舆论,全然是一个新行业的开拓者,是一位服装界的艺术家。
对于这类人士,喜好文艺创作的柯利福总是对他们抱有好感。
况且这位先生又生着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好样貌,语言交流也不卑不亢、轻松通畅,是他最喜欢的一类采访对象。
“那么我开始了。”柯利福向着对面青年眼神示意了一下,得到肯定后,便打开了他准备的笔记本,提问道:
“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推动世界潮流的东方人’这一称号?这是自从您的高定合集出刊后,许多外文报刊为您添加的介绍词,对于这一说法,您有什么看法吗?”
“的确有看到一些类似的褒奖,”纪轻舟谦虚而坦然地回道,“不过‘推动世界潮流’,我目前还不敢当,只是尽心尽力地做出令顾客满意的作品而已。”
柯利福一边点头,一边用自来水笔速记下他的回答,又问道:
“通过您首次的高定作品系列,是否可以认为您所倡导的时尚风格,是使用简约凝练的线条与随性浪漫的裙摆,打造出凸显女性形体的服装廓形?”
“准确地说,这是‘世纪’成衣系列一直以来的风格,我希望来到我店里试穿衣服的每位女性顾客都能找到她最自信的一面,为此一直在付出努力。”
纪轻舟严谨地回复道:“在高级定制上,我倒没有特别明确地只忠于某个风格,在我看来,这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因此设计高定作品,很依赖我个人的情感与精神状态。
“例如最近和爱人感情不错,生活状态放松,在制作衣服时,我就会更喜欢舒适的裸色系,喜欢轻盈飘逸的面料,和晨袍一般慵倦惬意的氛围感。”
“这听起来很有故事感。”柯利福意味深长地翘起了唇角。
待记完笔记,便接着问:“那有什么是您觉得未来会流行的,经久不衰的元素吗?或许可以给预算有限的朋友们推荐一套永不过时的经典穿搭?”
“这个问题我经常听人问起,但是……很难回答。”纪轻舟浅笑了声,考虑片刻后缓缓作答:
“我个人观点里,‘经久不衰’这个词就不能和‘流行’放在一起,尤其是时尚这一行,是很易变的。今年冬季流行编织元素,流行温柔有层次感的叠穿,到了明年春季,也许大家就会喜欢充满辨识度的印花,夏季又会流行色彩的叠加,流行传统的扎染元素,这都有可能。
“所以没有穿搭是永不过时的,我还是那句话,优雅得体的着装是永恒的经典。如果一定要推荐一套不容易过时的衣服,那我建议每位女性的衣橱里都可以准备一套适合自己身材的中性色调的日装裙。
“不需要多么有个性,也不需要多么花哨的细节装饰,只要剪裁精致,质地优良,它可以从二十岁穿到三十岁。如果厌烦了简洁的穿搭,还可以通过搭配首饰、帽子、围巾、胸针等,将它变得多姿多彩,对于资金有限的人士而言,衣服贵精而不贵多。”
柯利福的笔尖快速在纸页上摩擦着,几乎要冒出火花来。
过了一阵,他记完笔记后,才又改了个问题角度,开口道:
“在这一次的高定秀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世纪’在珠宝设计上的野心。几乎每一个模特的造型中都能看到‘C.J’样式的项链、耳环、手镯、戒指等,这些珠宝往往没有大克拉的宝石镶嵌,也没有繁复华丽的设计,但足够奢华精致,适戴于日常生活,这是您对于高级珠宝的新解吗……”
……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已到了十点出头。
纪轻舟借着喝咖啡的动作看了眼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稍有些焦急。
今天中午十二点半,骆明煊乘坐的那班邮轮就会开船。
他原本想着十点钟采访结束,开车半小时去码头给骆明煊送行,时间正正好,便同解予安约好了,十点左右来南京路接他,哪知对方问着问着就超时了。
这会儿,估计解予安都已经等在楼下了……
他正这般暗自心急着,这时,对面的记者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口吻轻快道:“最后一个问题,对于未来,您有什么期望吗?”
听闻这句话,纪轻舟悄然松了口气,微笑回道:“那可太多了,我的野心还挺大的,但不好明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像在白日做梦。
“选择一个安全的回答吧,希望我能一直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设计出更多灵动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希望世纪这个品牌能收获大众的认可,用服饰为人们所铭记。”
·
这一场重要采访,在柯利福为他拍下一张坐在办公桌旁假装画稿的照片后,便正式结束。
虽然比原计划超出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幸好超得不多,现在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送记者先生上车离开后,纪轻舟转身便坐上了等候在店门口的黑色小轿车,和解予安一块前往北外滩码头。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临近开船,邮轮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批批的乘客提着行李背包,排着臃肿的队伍等待检票上船。
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纪轻舟二人一下车,直奔日邮码头而来,很快便找到了带着几个手下等候在路旁,身边还堆着好几只手提行李箱的骆明煊。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瞧见他们二人赶来,骆明煊摘下了自己的黑色墨镜,朝着他们抱怨道:“怎么这样慢啊,我哥和我表兄都已送完我走了,我还在这码头等你们。”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骆明煊插着口袋道:“也不多吧,这里边只有四箱是我的行李,两箱衣物,两箱别的物什。”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南京才多远,怎好相提并论?”骆明煊抬起了眉毛轻哼道,“我可是去香港啊,这路上航程来回相加得一个月呢,况且又是冬季,不得多带些衣裳嘛。”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是啊,我想着既然都要花上一个月来回,那便干脆多住些时日,过年之前赶回来便好。”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骆明煊在上海的时候,哪怕不常约在一起吃饭,也总归是要热闹些的,想到接下来将有几月见不着这叽叽喳喳的话痨先生,还真有些怅然。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骆明煊先是点头,继而嘿嘿一笑:“那你们若想我,也可来香港见我啊,到时我也差不多该混成本地人了,带着你们吃香喝辣。”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诶,我们苏州人士怎会晕船,自小河里长大的,是不是,元哥?”骆明煊不无得意地朝着解予安抬了抬下巴。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我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到了当地我一定谨小慎微,不该碰的绝对不碰,你们放心吧。”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其实我早想过这种走南闯北的潇洒生活了,幸亏当年没听我爹娘的去结婚,否则现在就该窝在苏州老家带孩子了。嘿呀,这世界之大,可不就是天高任‘我’飞吗?”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我这不是想体验一把和至交友朋挥泪道别的感觉吧。”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正说到这,后方的客轮发出了尖锐的鸣笛之声,给码头上正在道别的人士拉响了心头的警报。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解予安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好嘞!”骆明煊爽快地应声,说罢就带着几个伙计提上行李朝着码头方向赶去,路上还不忘回头朝他们挥一挥手。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怎么了?”解予安正要带他返回车里,捕捉到他眼底的情绪,不禁询问了一句。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仿佛送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很快就会回来的。”解予安沉稳安慰道。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我知道,骆猴儿这个英文水平,他能跑多远啊。”纪轻舟浅笑了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身撞了撞他的手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