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你举着手机?”
“乐野。”
乐野以为凌唐叫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留神“啊”了声,又想起对方正在跟父亲视频,赶紧闭嘴。但凌唐的父亲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乐野是谁?你还是要跟男的鬼混?”
凌唐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情绪:
“一个十八岁的小孩。爸,你说话……”
可惜,这一场他原本以为自己平心静气就能稍微和谐一点的谈话,照旧走向极端。视频中的凌岳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哪里还有半点大学教授的样子,发狠道:
“你就是要逼死我,就是要逼死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当老师,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看好了,你看,凌唐,你看——”
与此同时,凌唐终于:
“乐野!挂掉视频!乐野——”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分不出谁更失控。乐野翻转回手机,惊慌失措地找挂断键,却一眼看见视频里血淋淋的一把刀,他失声地喊了句,手忙脚乱地挂断,指尖都是汗。
汗水不仅爬上了乐野的指尖,还布满了凌唐的脸。
他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像岸边拼死挣扎的鱼。
凌唐感觉到口腔里是血的滋味,死命压抑着顶到喉咙的咆哮,方向盘猛力一打,直直冲向路旁的悬崖。乐野急忙紧紧抓住车扶手,尖叫着闭上了双眼。
接着是猛地刹车,乐野随着惯性往前一冲,睁开了眼。凌唐已经下车,他凭着极大的意志力把车停在临时停车点,此刻扶着悬崖旁的栏杆,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
乐野推开车门,走到他旁边,轻轻扶上他的胳膊:
“凌唐哥哥……呜呜……”
凌唐没看他,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十分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乐野除了没忍住的“呜呜”两声,没有任何挣扎。
半晌,凌唐才收回手,单手搂了搂乐野的肩膀,然后蹲下身子,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乐野悄悄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嘴唇、下巴,跑回车上,拿出自己的随身小包,又小跑回凌唐身边,哗啦,袋子打开,是五颜六色的许多个棒棒糖。
“你喜欢橘子口味的吗?”
“这个呢,这是西瓜吧?”
“还有这个,牛奶味的,我很喜欢吃……”
凌唐终于有了动作,乐野闭嘴,任他在小包里随意翻捡。但凌唐的手指掠过一颗颗糖,最终停在小包的内袋里,将露出一半的灯笼木雕捏了出来。
这个小玩意儿不过核桃大小,但木艺精细,镂空的灯笼罩线条优雅,里面的一柄蜡烛小巧玲珑,红彤彤的漆已经有些掉色,想是有许多年头了。
太阳底下,小灯笼似是被点了光,很是耀眼。
凌唐举在手上看了半天,才问:
“哪儿来的?”
乐野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回答:
“我……我自己做的。凌唐哥哥,你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个别的?”
“不用,你收好吧。”
凌唐把小灯笼塞回去,捡起一颗牛奶味的棒棒糖,塞进嘴里。
“走吧。”
乐野捡起地上的小包,把小灯笼又往里塞了塞,才跟着凌唐回到了车上。
临近中午,天空开始飘雪,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凌唐放慢车速,看太阳一点一点被大雪遮住,又有些烦躁,打开电台频道,是首老歌,周传雄的《冬天的秘密》。
余光中,安静了许久的乐野瞥了他一眼,翻开书本,又开始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凌唐哥哥,可以用下你的笔吗?”
乐野正在书本上作标注,铅笔秃了头,车上不方便削铅笔,他看见扶手箱里有两只中性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凌唐对这种小事全然无所谓,低头看了下,抽出来给他:
“送你了。”
“谢谢凌唐哥哥。”
乐野拿过笔,又开始写写画画。雪很大,他时不时抬头担忧地看看,却又觉得开心,这样的大雪天跟阿勒泰有点像,他没忍住又给凌唐“安利”起自己的家乡。
凌唐开始没什么反应,听到这里突然冷不丁开口:
“我是要去趟阿勒泰,顺路带你。”
乐野瞬间住嘴,惊喜地看向凌唐,虽然他昨天已经猜到对方要去阿勒泰,也会顺路带他,但听到他把这话板上钉钉地讲出来,十分开心:
“太好了,凌唐哥哥,阿勒泰超级好,不会让你失望的,不下雪到时候可以去湖面上滑冰,还能堆雪人,冬天夜晚的星星特别亮……”
凌唐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去玩的。”
乐野“啊”了声,脸上还是掩不住的欣喜,他追问道:
“那你去阿勒泰干嘛啊?”
凌唐偏头看他一眼,勾了勾唇角,但笑意未达眼底:
“去死。”
第7章
鹅毛状的雪花拍打着窗子,乐野用指尖跟它们贴贴,时不时转过头看看凌唐的表情,还是按捺不住,“哈、哈”干笑两声:
“凌唐哥哥,你不会气出神经病了吧?”
凌唐听到“神经病”三个字的时候,眼神正黏在前面的一辆车上,是辆装满了羊羔的大货车,不知这车要带着羊们去哪儿,但无论去哪,估计都逃脱不了成为年货的命运。
有几只小羊侧着头好奇地瞅他,跟此时的乐野一模一样,他偏了偏头,大雪天里很适合坦诚相告:
“不是神经病,是焦虑症。”
乐野用两只手往后扒拉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让本就清秀的脸更加帅气几分,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疑惑:
“这是啥病?你去阿勒泰,其实是要看病?”
凌唐正在超车,越过了装羊的大货车,视线一下开阔,大雪幕天席地,他觉得这雪不仅是落满天地,也落进躁乱、发烫的心里,声音彻底平稳:
“是一种心理疾病,或者说情绪出了问题,会心慌,不安,头疼,气短,尤其被一些不开心的人或事刺激了大脑之后,会有些失控,暴躁,会……想死。”
乐野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地求道:
“你别死,别,求你。”
凌唐快速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这个请求,继续讲解这个病的危害。
还说了病的根源。
“刚你看到了。所以若再接到他的电话,可能还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甚至更严重。你躲远点,我失控的时候会变得十分暴戾,也许会伤害到你。”
凌唐说完,原本以为的烦躁没有出现,倒多了几分心安。
他从来没有向谁倾诉过这些,包括和他一起长大的裴应,大概觉得这里的天地寥廓,而身边人像小羊一样懵懂,他心底这些阴霾拿出来见见光也可以吧。
不过还是抽出一根烟叼上,没点,只是嗅嗅烟草的气味,平定心绪。
乐野用尚且稚嫩的大脑思考了好一阵,得出“凌唐怎么可能伤害他”的结论,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凌唐的胳膊,表示就要亲近他:
“凌唐哥哥,你不要生病,不要想死。你是最好的人,我五岁那年碰见一个……唔,先不说他了,你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祝你长命百岁,祝你谁也不怕,祝你每天开心。”
“所有棒棒糖都给你。”
乐野像第一次交朋友的小孩,急切地表忠心,急切地想要永远留住这个朋友。凌唐看他又开始扒拉装满糖的小包,心情彻底好起来,揶揄他:
“你想让我长蛀牙啊。”
乐野已经剥开了一颗,草莓味的,冲他晃了晃:
“蛀牙是什么……总比发疯好吧,吃吗?”
凌唐黑了一秒钟的脸,然后目视前方,伸出两根手指捏走了棒棒糖。
起风了,雪被吹得有些跑偏,像巨大的网,明明乱晃,但跟包裹住心脏的丝丝糖分一样,让人心安,他单手解锁开手机,让乐野帮忙拍张照,乐野哪里用过手机,问他咋拍,凌唐说:
“右下角,照相机。”
乐野伸出一根手指去点,但位置有些跑偏,打开了旁边的浏览器,他有些懵,手忙脚乱地想要退回主页,却不知怎么戳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小视频,动静很大的那种。
0.1秒后,路虎敞阔的车厢里发出巨大的,很不悦耳的声响——是一小段不文明的电影。
“嗯啊嗯——”
“呼,呼——”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乐野的耳膜,也刷新他的视野。
长见识了,就几眼,他看得真真切切——明白了避.孕.套的标准用法。
可被使用方,他没看错的话,也是个男人!
“凌唐哥,你手机也疯了!”
“也”字十分微妙,凌唐眯了眯眼,已经反应过来,把乐野举起来的手机拿过来,快速退出视频观看,扔在置物台上,有些头疼,十天前的浏览记录是怎么被他凑巧翻出来的?
乐野已经明白了外生殖器和羞耻心、避.孕.套之间的关联,耳根有些泛红,凌唐怎么看这样的东西啊。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不过觉得车里的气氛过于安静:
“凌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凌唐这下倒是很快理他,但莫名其妙:
“说什么?”
乐野用手背蹭了下耳垂,朝手机努了下嘴,递去一个求解的目光:
“就……你不是懂得多嘛,教教我啊……”
“懂得多”的凌唐给他一记冷眼:
“你要学这个?”
乐野立即缩了缩脖子,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个,凌唐不是每次都会给他讲很多他不明白的新鲜事么,这怎么不说了呢,他摇摇头,看着窗外说起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