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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休沐日是痛快了,翌日郑山辞起了一个大早从郊外赶到户部去。今日梅尚书召了户部的官员一并过来开个小会。
这是关于荒地开垦的事。
大燕地大物博,开垦出来的农地已经被百姓占有了,余下的还剩下一些荒地,还有朝廷还有一些地。朝廷手里的有些地是决计不能分给百姓的,有官员上折子说土地不够分,要朝廷拿个主意。
这土地的事就分拨到户部来了。
项郎中跟玉风思忖着还没搭腔。
有官员说道:“让县令或是里正组织人开垦荒地,把他们开垦出来的荒地分做他们自己的地就好了。”
“这法子不好,这样下去,他们开垦的越多得到的土地越多,他们把土地开垦完后,以后又把土地怎么分去。”一个官员指出漏洞,摇着脑袋抿了一口茶。
“那怎么办,这地是大燕立下后,起初百姓每个人还分了五十亩地,与民休息。后来就分得少了,地主跟乡绅买的地多,百姓一遇见天灾便吃不起饭。命都要没了,只能把土地贱卖出去。像是荒年的时候,我曾听家乡里的人说,这水田八两银子就能买下来。百姓日子好过了,世道好了,再去买田,这水田一般在十五两到二十两之间,这中间的差价让他们高攀不上。”这官员瞧着年轻是刚做户部主事,新进来的二甲进士。
郑山辞闻言倒是很欣赏他说话的直白。
户部几个官员面红耳赤,有人嚷道:“这也不能全怪乡绅跟地主,都是天灾决定的。这世道好了,别说土地,这蔬菜,水果都要跟着涨价。”
郑山辞说道:“也是这个道理。靠正常买卖买下来的土地又有官府的印章,谁也说不了错处,但是……”
几个官员听郑山辞前半句话以为他是占他们的,止不住点头,听见但是两字面上的笑就僵硬起来。
“这要是靠非法的手段去侵占土地就是要抓进大牢好好审问,财产要充公。”
一听财产充公这四个字,几个官员心里吓出一身冷汗。他们最见不得这四个字,生怕沾染上了把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当全都做了国库的养料。
梅尚书说道:“这事陛下也找我说了。今年我先看了秋收的账目,按理说除了豫州,颍州跟荆州出了地龙翻身外,这三州不交税。其余州府没什么灾情,这收上来的税一年比一年少。”
郑山辞心想这说明土地兼并厉害了。有的官员名下只有五十亩地,这五十亩地不需要他们交税。其实隐匿的土地就有几百亩地,这几百亩地就不需要交税了。像是老百姓没这样的通天的手段,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的交税。百姓手里的土地越少,这收上来的税就越少。
之前大燕还有商税盐铁这些赚着银子,商税每年都要涨税,商人们苦不堪言,只要求到官员名下寻求庇护,这样商税也日渐萎靡。
唯一没改变的就是盐铁。特别是盐这类生活必需品,哪怕价格再贵都要吃。再者皇帝对盐铁看得严,没人敢去乱动。
底下也有人贩卖私盐,都是小打小闹。要是有大商人做这事,皇帝会让兵部把这一家子全端了。
大燕的税收以前大约就有很多种,如今是慢慢的在改。以前官员跟百姓交的税不同,现在是把官员纳入跟百姓一样交税的体系内。这事对他们不痛不痒,他们在就隐匿了土地和人口,反正这些土地都不交税,只有户部登记的少量田产需要交税。
“要么再给商税加一加?”有官员提醒道。
几个官员闻言眼中一亮,纷纷附和起来。
郑山辞嘴角抽了抽。
再加商税,这商人要起来造反了。郑山辞看了今年的商税已经加到四成了。就是商人所赚的所有的银子都要给朝廷交上四成。
“商税已经够高了,再加上去恐生变化。”郑山辞严谨的说,他还不敢说造反两个字。
碍着郑山辞是户部侍郎,一个官员说道,“郑大人太小心了,他们是不敢生变化的,要是生了变化,就会有人去抄家,然后把家产充到国库里。”
众位官员皆是赞同的点点头。
郑山辞:“……”
这不是钓鱼执法么。
做个人吧。
官员又吵起来,今日早朝一锅粥,到了户部开小会还是一锅粥。早朝是大粥,户部是小粥。
梅尚书没说话,目光落在郑山辞身上。
“郑大人,你说说你有什么法子?”梅尚书直接点郑山辞的名。
户部的官员听见梅尚书说话,他们暂时偃旗息鼓。
郑山辞思忖道:“我觉得现今应该清丈土地。”
这四个字说出来众人都惊住了。清丈土地这事工程太大了,里面又要牵扯多少利益。在税收上的事多而杂,他们从来都没想过清丈土地。
梅尚书也被这句话惊住了,他半晌没说话。
其实他也想过要清丈土地,把底下的土地查一查,他不信有些土地会凭空消失不见,只怕是被有心人藏起来了。
说清丈土地容易,真要施行下去上面的皇帝要有多大的魄力才能推行下去,还有始终不一的执行。只要皇帝一有犹豫,这事就全废了。
臣子不知要废多少。
梅尚书皱眉。
他是觉得郑山辞说的话太大胆了。
郑山辞不顾同僚的震惊继续说:“另外税收方面,我们可以施行阶梯收税。”
户部的官员听见这个词不懂,他们正要跳出来指责郑山辞。
梅尚书问道:“郑大人细细说一说。”
“阶梯收税。就像是走梯子一样。赚钱赚得少的就是站在低阶梯上,可以少缴纳税收。比如一个商人一年赚了一百两银子,那么他就交税半成的税。赚钱超过一百两银子的商人,低于两千两银子就交一成税,然后这样由户部划分一个标准,赚钱赚得越多的商人就交更多的税,最后税不得高于五成。”
郑山辞还知道循序渐进,他没有说田税也可以阶梯收税,他已经提出清丈土地了,再说田税,在场大半的官员怕恨不得生吃了他,把他挫骨扬灰。
“这阶梯收税用在商税上倒是有几分道理。”梅尚书点点头。他转念一想这阶梯收税用在田税上也可以,他心中惊悚,看了郑山辞一眼。
郑山辞低头。
梅尚书太阳穴狂跳,光是清丈土地这一项就够郑山辞受了,要是再提出田税改革,郑山辞会被人暗杀。
“郑大人若是有想法就上折子给内阁吧。”梅尚书兜不住,踢皮球让内阁商讨去。
郑山辞:“是,梅大人。”
户部的小会开完了,炸出来一根郑棒槌。
几个官员散了,他们相互说着话,都是说清丈土地的事,阶梯收税针对的是商人他们心里还稍微平衡一些。他们家里也有产业,但比他们产业多的人大有人在。这商税没超过五成也还好。
他们本来都打算收四成半了。
郑山辞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先把公务批了。
晌午跟好友们一块用膳,他也没有表现出异常来。他心里有话想跟他们说,又怕牵累他们了。所幸等写了折子呈了内阁后再同好友们说。
郑山辞的态度很平静,他回到家里,先陪着小平安玩了一阵。
晚上吃了喜欢的饭菜,虞澜意打了一个哈欠说买了新话本。
郑山辞说:“我要上一道折子,可能会有麻烦。”
虞澜意:“只要你有理就成,陛下是个好皇帝。”
虞澜意还不知道郑山辞要上的是什么折子,又会激起什么样的波浪,这是千层浪。足以把整个大燕都牵扯其中。一个王朝的宿命是天下之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个王朝建立太久了,身上就会沉疴痼疾,会失去耳朵,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固执的守着自己的执着。直到新的人又推翻王朝,然后再次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改革有会阵痛期,只要把阵痛期熬过了,以后就有好日子。
郑山辞点头,他说他要先去写奏折。
虞澜意摆手:“去吧去吧,多点几只烛火,别把眼睛伤了。”
郑山辞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看着郑山辞的背影,虞澜意慢慢的觉察到不对劲。
“金云,我怎么觉得郑山辞今晚的情绪像是压着什么一样。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感觉,有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金云疑惑的摇头:“少爷,我看大人跟往日没什么不一样啊。”
虞澜意冥思苦想,终于想起来了:“跟那夜新奉县因为瘟疫突然死了人一样。”
金云想了想:“我不知道很正常,大人只跟少爷说。”
虞澜意得意。
郑山辞推开书房的门。
烛火明亮,他铺开奏折,提笔写字。
悬河注火,不平则鸣。
“是啦是啦,郑山辞心思藏着,其实害羞又敏锐。”虞澜意回到屋子里,他新买了一本话本,瞧见话本上的主角,觉得有点不得劲。他觉得这主角还比不上郑山辞。
想着郑山辞,虞澜意不禁笑起来,看见话本里的主角害羞,他不禁跟郑山辞比了比,觉得还是郑山辞的害羞真实一些。
郑山辞把奏折写完了,等明早就可呈给内阁。
他回到屋子里去洗漱才发觉后背已经湿透了。郑山辞洗漱后爬上床,虞澜意拿着话本睡着了。
他小心的把虞澜意手里的话本拿下来,给他捻好被褥。
一夜无梦。
……
翌日奏折送到了内阁,首先就到了魏首辅的手里,他拿着这张奏折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张折子还是交给陛下决断吧。”
魏首辅没有把这张奏折递给任何阁老看,他压了下来,这是一种保护。
武明帝批折子。
他翻开了几本奏折都没甚新意,神色恹恹,“朕再看一本就去御花园里走一走。”
他拿了一本看见郑山辞的折子面容一怔。
武明帝打开奏折仔细的读下去,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过了半晌,武明帝一言不发,盘龙殿的气氛压抑,帝王不怒自威。冯德等人都不知道武明帝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他们忙不迭跪下喊道:“陛下息怒!”
大殿内跪了一地,外面的宫人听见冯德的声音也忙不迭跪下来祈求帝王的宽恕。
“好一个郑山辞!”武明帝想骂人。
冯德心中一惊,郑大人怎么惹到陛下了。莫不是折子上写了什么忤逆的话?
武明帝胸膛起伏不定,他沉下心思,又把郑山辞的奏折看了几遍。他自认为大燕在他上位后还是稳稳妥妥的,现在郑山辞说大燕沉疴顽疾。
武明帝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他叹了口气。
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陛下承载天命,该为底下的百姓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