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旁边的同年告诉他:“这是常有的事,屡教不改。就跟书院拜孔圣人以后,教官们会抢着把祭品分了一样,我们这些宴席,早都被人盯上了。”
一场科举考试,上上下下忙碌的差役数百上千。除了能进贡院的那部分人,场外还有诸多小差役。他们又吃不上好东西,就等着今天来蹭一顿。上头不忍责罚,新晋举人们端着架子,也不与他们置气,这个习惯保留至今,都成为风俗了。
谢岩都不知道这个。
以后有经验了,他能给别的考生讲讲。
吃喝不是顶重要的事,今天最要紧的是拜会主考官、房官。
房官是根据五经来分,一经一房。考生只修一门经,到房官这里,人数分流,各房人数不多。但所有人都要拜见主考官。以后都是他们的门生了。
谢岩先去见了主考官。他照着在书院见先生的态度来,各处恭敬着。
他进门先行学生礼,等抬头看见坐在圈椅上的男人时,他的眼神就迷茫起来。
面前的主考官,是他见过一次的人。是崔伯伯的二儿子,名字不知,反正叫他崔二哥。
据说在京城读书,好多年没有下场考试。跟谢岩辩论了一场,文思非常敏捷,谢岩到现在还时常想念。
原来他不是学生啊……
谢岩愣了半天,又一次行了个学生礼,好歹把惊讶的话憋回去,很有礼貌的喊了“崔大人”。
他听说过,这次的主考官是崔仲卿崔大人。如此说来,他手上那本字帖,还是这位崔二哥写的。
谢岩回想起崔伯伯看见那本字帖的表情,一时无语。
见主考官,一般都是寒暄两句。
主考官要见的人很多,说不了几句话。
谢岩进来之前,乌平之都教他怎么说了。
讲讲崇拜之情,说说自己会怎样努力,小小拍个马屁,说会朝着主考官努力。马屁要拍得自然,就不能纯粹的讲崇拜,要说看过这位大人的什么文章,听过他的哪些政绩,说说想成为这样的人,是学习的动力。大差不离的,意思在就行了。
谢岩本来还犯嘀咕的,怕他说得不好,这下也不用装了。
他说:“崔大人,一晃一年没见,学生心中很是想念。我记着京城学子的厉害,每每看书作文,都不敢松懈。今天能在这里重逢,我、我真是震惊,也有些感动。”
崔仲卿问他都看了什么书,又是怎样作文的。谢岩如实说了。
府学静室的书架,他阅览了两面。总数不算多,但跟科举有点关系的,他能看的,全都看完了。
静室里留存的师兄文章,他已经全部看过。另外还有些偶然所得。
和季明烛他们熟悉后,他也看见了一些折子、文书。
俗话书斋的金老板跟陆杨合作,却只给他找来了一本字帖,自知理亏。陆杨知道文书也有作用后,写信回县城,转交给了金师爷,从金师爷这里有听来了许多案情。律法如何,实判又如何,简要讲了许多卷宗上的记录。再有一些金师爷的经验。
这些谢岩也都看了。考试结束后,他还看了些闲书。闲书如何,他也说了。
崔仲卿喜怒不显,谢岩看不出来,又说:“我还看了你的字帖,写得挺好的,我还临摹了。”
他是想拍马屁的,说话的语气,却一点都不像。
崔仲卿浅浅笑了下:“你的文章我看了,比一年前进步很多,神清骨秀,文理优达,内外协调。没了浮躁之气,也少了些意气,笔锋老练圆滑。听我爹说,你是一个题目写很多篇文章,用的笨法子。那以本次试题为例,你最想以什么角度来写?“
谢岩稍作思考,说:“写在答卷上的,就是我的角度。”
他跟崔仲卿详说了他的看法。他最初想藏着本心的时候,落笔总是别扭,就跟撒谎一样,总有不自然之处。
起初尝试,他感到畅快。因为“撒谎”过后,他能写实话。
再后来,他已经无畏什么实话、谎言了。他学会了接纳,跳出他固有的想法,去理解别人的想法与文思。
理解不等于接受,他就像总结文章的规律一样,要知道还有这种思想。写到后来,很多尝试都殊途同归。就像他参加辩论,与人试策的时候一样,需要假想其他的立场,以此来准备辩论的材料。
如今写出来的文章,没什么他的真角度、假角度。他只是觉着这个题目,应该这样答。
他的想法又不是最好的。不论以后是教书育人,还是去做个为民办事、为君分忧的官员,他都应该多方面考虑,选出最好最合适的方法,而不是我行我素。
崔仲卿听得满意,点头笑道:“你没从前骄傲了。那现在想法变了吗?你科举想做什么?”
谢岩知道,他说:“想教书。”
崔仲卿继续问:“去国子监?”
谢岩不知,看以后能去哪里吧。
他想的是,随他多厉害的家族,哪怕是皇帝家的孩子,还不是要读书?他要是很厉害,教书尤其厉害,多的是人把孩子往他门下送。
到时候他虽然是个小小的职官,但他有很多厉害的学生!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人会保护陆杨了。不过是做个生意而已,算不得什么!
要达成这个目的,他得先扬名。
这次回府城以后,他就会找个书院应聘,举人当先生,到哪里都足足的。他还是解元,那些书院都要求着他去!
扬个名,偶尔再搞搞游学,聚一帮人来听课。以后到了京城,摸摸情况,问问乌平之行不行。乌平之比他会看时局,若是可以,也这样来。
总有官员家的孩子没进国子监吧?他早听说,官员也收学生。有些是真学生,有些是收好友家的小娃娃。他也要收几个。
崔仲卿就跟他说可以去国子监教书,“你适合那里。你怎么突然不想读书,想教书了?”
谢岩想读书的。
“我读好书,才能去教书。”
崔仲卿听明白了,谢岩还是想去翰林院。
到翰林院看多多的书,然后再看看去哪里教书。
国子监要他,他就去国子监。国子监不要他,他在家里也能收学生。
谢岩喜滋滋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不用细想,就知道他在做梦了。
崔仲卿再与他聊,问道:“你现在的才学,到官场历练两年,也能做个好官,何必拘泥于读书教书之上?”
谢岩摇头。他很有自知之明,说起这事,笑脸都肃了,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我记住的、了解的,跟我做到的差距很大。我这样的人,去教书育人,碰上有实干的学生,就能造福百姓。若是我自己去,那我治下的百姓不会好过。未来都悬着,不知我能做出什么害人的事。”
哪怕他没有存着害人之心。
崔仲卿盯着他看了会儿,给他留了一封信。
“你回府城后,转交给我爹。他会给你拿些书看。来年我们京城见。”
谢岩接了信,又笑了起来。
“崔二哥,我刚没好意思说,我已经看过你的书了,那些笔记对我很有用。你放心,我翻阅得十分小心,一本都没拆,也没写写画画。看完都原样还回去了。”
崔仲卿:“……”
这傻小子把他爹哄得怪好的。
他摆摆手,谢岩乐滋滋捧信走了。
在他之后,还有众多考生等着去拜见主考官。
谢岩往队列后去,跟好友们说情况。旁边的举人也都竖着耳朵听。
他们听闻主考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都松了口气。
但谢岩两句话的功夫,门内就出来了两个人,这番景象,看得众人的心哇凉哇凉的。
主考官当然好说话,他都不稀得跟人多说两句,只把谢岩留里面聊了半天。
过后进去的人,最多也就得几句勉励。悄悄抬眸看一眼,主考官肃着一张脸,一丝笑意也无,把他们的心都吊起来了!
有主考官的态度在前,这些举人们再去见房官,就感觉房官们格外亲切,聊起天来,家常都能唠两句。
谢岩在房官这里,也得到了些许优待。
房官问他跟崔大人聊了什么,得了什么。
谢岩说一些,藏一些,不全说。就算这样,也得了许多吹捧,在一众举人里,是最多人讨好的一个。
拜会完毕,鹿鸣宴彻底结束了。
次日还有同年聚会,这事要合群,谢岩把好友们黏着,走哪里都不落单,好歹混过去了,没有语出惊人。
陆杨则去码头找船只,准备返乡。
很巧,他来之前,听闻过洪楚的消息,在省城逛了很多地方,却没有遇到过洪楚,没想到在码头遇见了。
他已经想通了,少了些利益的考虑,只把人当朋友,见到就招手。这天在码头,两人聚一块儿吃了顿饭。
陆杨没要酒,只上了茶。
他说:“你要喝酒也行,我就不陪了。我夫君不让我喝,说喝酒伤身子。我也想要孩子了,这阵子都没喝酒了。”
洪楚看看他的肚子,又看看陆杨笑呵呵的脸,跟他一起喝茶。
在省城里,怎么都听说过谢岩的名字。洪楚与他碰杯,恭喜谢岩高中,喊他“举人夫郎”。
陆杨笑眯眯的,“可熬人了,还好有个好结果。你的生意呢?生意如何?谈成了吗?”
码头喧闹,他们在包间里吃酒,都要大声说话。
洪楚情绪不高,比上回见面时憔悴。他回头看看,把两个护卫使唤到门外去守着,然后才开口跟陆杨说话。
他说:“我这次不是来谈生意的,是来相看的。”
陆杨眼露惊讶,“相看?这么远,怎么让你来?应当是男方到你家去提亲,你们家决定要不要啊。”
洪楚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谁说不是?不过我都解决了,这一家以后都不敢招惹我了。”
陆杨十分感兴趣,看他神色没几分高兴,反而愈发落寞,便没往深了问,拿公筷给他夹菜,让他再吃两口。
“你什么时候回府城?我定下船只,就这两天回去。要是碰上,我们就一起走。”
洪楚等不了,他今天就要走。
茶水不醉人,他却跟醉了一样。
他跟陆杨说:“要是我们也能考个功名就好了,男人依靠科举就翻身了,多少出身不高的人,由此改换门庭?我这几天在省城,听见很多人的议论,心里真不是滋味。”
陆杨看他好低落,稍作思考,还是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逼你相看的?”
陆杨会看眼色。洪楚没说,他也从细微的表情变化里,看出异样。
的确是被逼的,他不是自愿的。
陆杨知道这种事。他小时候,陈老爹常拿赶出家门来吓唬他。后来他长大了,又常拿婚配来说他。
陈老爹总能找到奇奇怪怪的烂男人,陆杨都佩服他的能力。
后来婚配也不是他做主的,他做了很多尝试,都没能说服陈老爹退亲。他跟弟弟换亲了。幸好黎峰还不错,不是个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