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跟陆杨说:“阿岩小时候都这样洗头发的,他就很会享受,我还没浇水,他就睡着了。他说他喜欢洗头发,洗头发的时候睡着了,他爹就不会喊他起来读书。我看他挺喜欢读书的,当时眯一会儿,晚上都要熬灯油。还是孩子气。”
陆杨听着听着,身体逐渐放松。
他眉头都松了,闭着眼睛嘀咕:“他是孩子气。”
要用读书人的说法,这叫赤子之心。
陆杨也要睡着一样,身子飘飘摇摇,他很累很累的时候,快要沉入梦乡,就会有这种的摇摇晃晃的下坠感。
只是这次,他知道他不会沉入无边的黑暗里。有人会托着他。他迷迷糊糊喊娘,每一声都有回应。直到他思绪沉沉,过了好久,头皮上没有水流经过,他又冷又燥的,再醒来,才发现头发已经洗完了。
陆杨揉揉眼睛,还是困。
他接过娘手里的棉帕,自己拨弄头发,可劲儿擦。
困倦带走了许多热量,他身体有些发冷,被厚厚头发裹着的头皮和脖颈却闷闷的发热。
浓烈的倦意让他有些急躁,等头发差不多半干的时候,他又好像熬过了困倦,还想先把衣服洗了。赵佩兰哪要他动手?
他又说去做饭。天色晚了,等会儿谢岩就回家了。
做饭也不用他,赵佩兰让他回屋坐会儿。
“你回屋试试衣裳,我还给你做了两身衣裳。”
陆杨回屋,看见炕,又困了。
他晃晃头,闹不明白。
怎么跟瞌睡虫上身了一样?
衣服不试了,他趴炕上,随便扯过薄毯搭着后背,浅浅眯一会儿。
赵佩兰听屋里没动静,猜着他是睡了。没到屋里喊他。
谢岩放学回家,推门进院子,就感觉家里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从环境上来说,很明显。院子里有一滩滩的水,还泡着一盆衣裳和几双鞋。
灶屋里有炒菜的声音,是锅铲与铁锅接触的声音。
人心情不同,干活时呈现的状态也不一样。
抡锅铲也是,会有木木的铲两下,和激情的挥舞之别。
谢岩当即喊人:“娘!我回来了!”
赵佩兰应声,人还在灶屋,就让他小点声:“杨哥儿累着了,你别咋呼!”
谢岩眉开眼笑,走两步,左右脚打架,一边想着先到灶屋看看,一边想着先回屋里看看,差点把他绊倒了。
赵佩兰从灶屋出来,两手捏着围裙擦擦,让他去屋里看看。
“杨哥儿该是睡着了,你先别吵他,我待会儿留些饭菜,等他睡醒了热热。”
谢岩“嗯嗯”应声。
陆杨回家了,人没在院子里参与这次短暂的聊天,就给家里带来了无限活力。母子俩说话嗓音压低,却比平常说话都更有力,脸上笑着,眼睛亮亮的,走路都带风。
谢岩进了堂屋,推门之前,还跟做贼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试图从门缝里窥见些什么。
陆杨都没点油灯,外头天色晚了,屋里已有暗色。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小房间就这点好,推门进来就是炕,炕上趴着的人被谢岩看到眼里。
他心都踏实了,进屋的步子更加轻,摘书包都不敢碰到衣物,怕摩擦出声响,惊扰到陆杨。
他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块石头,稍看一眼,就先关了窗。
陆杨怕他学习的时候有虫咬,会分神,特地去买了纱绢,叫人修过窗格,做了夹层,透光不透虫。
家里熏艾草频繁,房门常关着,里头只有一两只蚊子在飞舞。
陆杨不傻,睡觉放了蚊帐,这一觉睡得可香。
谢岩蹲炕边看他,两手落炕沿上,只敢一点点的朝蚊帐里行进,也只敢碰碰陆杨的头发。
他夫郎回家了。
他的心完整了。
家中环境让陆杨极尽放松,轻手轻脚吵不醒他,谢岩不小心磕碰到桌椅,也没吵醒他。
晚饭过后,谢岩匆匆洗漱回房,点上油灯,陆杨还在睡着。
谢岩把椅子搬到炕边坐着,两手捧本书看,看个几页,就要侧目看看睡着的陆杨。
过会儿,他要写功课了,才走到书桌前研墨。
谢岩常说文章无定式,于科举文章来说也一样,同样的格式里,同一道题,可千变万化。可在他的脑子里,这些文章可以批量书写。
这都有固定的套路,他太熟悉,太了解,落笔就是一篇好作文。
好作文,是满足了格式要求、紧扣题目又十分点睛的文章。
让他心动的文章,则是行文之中,能感到文字活力的文章。这些文字如潺潺溪流,也如奔涌的河水,它们汇聚在一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或许有些地方太窄,或者有些地方莫名有了分支,更有拥堵其中的大石,让人直叹可惜。但这样的文章,很难让人忘怀。
谢岩教乌平之写作文的时候,告诉他,想要平庸取中,是三分套路七分文思。要想名列前茅,他一定要找到他的文心。
文心如泉,一口活水能汇聚成海。
文心是什么?谢岩很难讲清楚。
对他来说,文心是十分的活气。
他要一些生机,才能写出前后通达,文理俱惬的好文章。
他这儿挥洒笔墨,陆杨在炕上悠悠醒转。
陆杨还懵着,看屋里光线,和落在墙上的影子,才慢慢回神。
他趴着睡,脖子发酸。撑着身子坐起来,单手拖着脑袋摇晃纾解,看他家状元郎奋笔疾书的样子,笑眯眯望着没说话。
等谢岩放了笔,他才出声:“阿岩,你忙完了吗?过来让我抱抱。”
谢岩早在等他了,闻言都没思考,立马回身往蚊帐里钻。
陆杨只是眨眨眼,就被谢岩紧紧抱住了。
他笑容扩大:“你看你猴急猴急的,我头发还散着呢,别压疼我了。”
谢岩两手摸索着,把他的头发拨弄到手背之外。
这番摸索,让陆杨感觉好痒。
他看谢岩脸上有两个蚊子包,给他挠挠,用指甲掐个十字印。
“该死的蚊子,竟敢咬我家状元郎的帅气脸蛋,看我不打死它!”
谢岩没笑,一开口竟有哭腔。
“就是,你要为我做主。你不在,它们都咬我!”
陆杨想笑,听着又心酸,稍微推推谢岩,谢岩怀抱就松开一些。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陆杨看他眼圈都红了,眼泪说流就流,心疼得很。
“我下午还跟娘说你孩子气,你瞧瞧你,这就哭了。”
谢岩说:“我又没到外面去哭。你瘦了好多,我好不容易给你养出一点肉,你都跑没了。”
陆杨跟他说:“夏天没胃口,是这样的。我这回可没亏待自己,顿顿有肉,牛肉我都吃过了,三钱银子一盘呢!但吃不下多少,没法子。你再给我养养就好了。”
谢岩的手在衣服外面摸,又到衣服里面摸,摸他的肋骨,摸他的脊骨,越摸眼泪越多。陆杨只好跟他说荤话:“你这样不好,哪家男人摸夫郎,摸着摸着一点兴趣没有,只有两包眼泪的?”
谢岩跟他顶嘴:“谁家男人这时候有兴趣,就是没心肝儿的。”
陆杨亲亲他,拍拍他的手:“快别摸了,一把骨头,我都寒碜。我饿了,我想吃饭。”
谢岩擦擦眼睛,说去给他热饭。
家里有菜,炒菜不麻烦,谢岩打算给他现炒两个菜。米饭就热一热。
还有米汤,米汤滋润,谢岩到灶屋,看米汤温温热,还热乎着,先给陆杨端了半碗,让他润润喉咙。
陆杨确实很渴,喝了米汤,就下炕找头绳扎头发。拿了艾草熏房间。
这儿熏完,他去灶屋找谢岩。
灶屋熏艾草也没用,房门总在打开,窗户没关严实,总有蚊子进来,在这里待一会儿,全是“啪啪啪”的声音。
陆杨问谢岩:“这阵子好不好?家里好吗?学业好吗?”
谢岩点头:“都好,就我心里不好受。老惦记你。”
陆杨让他收收酸情:“再说,我牙齿都酸倒了。”
谢岩哼哼:“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酸。
陆杨捧着脸,一副护着牙齿的样子。
“行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谢岩夸他可爱。
这真是稀奇了。
陆杨都不威武了,是可爱了。
炒个菜的功夫,两人叽叽喳喳一箩筐。
等到回屋,陆杨吃菜多,米饭只吃两口。
太干了,他依然吃不下。
这季节时蔬多,谢岩特意少加一些盐,入口有味儿,不算下饭,陆杨可以大口吃菜。还是饿,也为着他那只可怜的胃袋,他细嚼慢咽的,吞了几口饭垫吧。
谢岩去看石头,陆杨让他在皮包里找小荷包。
“里面还有别人给你祝寿的份子。”
小荷包也是皮制品,只够放些碎银、几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