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白塔村
思南一边赶车一边看天,越看越觉得不对。
果然,马车刚过乾县,天上便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虽然天色还没暗,但路上白茫茫一片,车马难行。
瑞雪兆丰年,本是吉兆。可不管来年地里什么收成,反正眼下赶路是赶不了了。
思南看了看地图上有个小村落,于是小心驱车前行,在入夜前赶到了那个名叫白塔村的地方。
那村子看上去还挺富庶的,官道旁是大片的良田,村民的屋子都依山而建,一眼望过去鳞次栉比,起码有上百户人。
尽管如此,那毕竟只是个小村落,里面没有像模像样的客栈,只有村口一个农户家留着几间客房,给逗留的旅人商客充作半个驿馆。
思南将马车赶到农户院子前,说明了来意又给了银钱,主人见这一行人出手阔绰,不似普通贩夫走卒,急忙去后厨杀鸡煮食用来招待。
这户农家在前院搭了个避风的暖棚,以供打尖的客人坐着用餐。里面已经坐了两个商贩模样的男人。
刚安顿下来,思南和季立春便又在那鞍前马后的伺候赵珩煮药。
颜知独自在暖棚里坐着发呆,忽然,在他背后一左一右地探出了两颗小脑袋。
两个扎着小髻的女孩好奇的看着这个不寻常的客人,大一些的六七岁,小一些的只有三四岁,两人都不大,却看出颜知身上的衣衫素净却好看,与寻常客人不同。
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孩还在吃着手指,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黏糊糊的手摸了摸颜知衣袖上绣的流水曲纹。
“厚厚看。”
她年纪小,说话还有些含糊,另一侧年长些的小姑娘却已经懂事许多,托腮笑眯眯的,声音清脆:“嗯,真好看!”
颜知垂眼看着两个小姑娘亮亮的眼睛,心生怜爱,拿出袖中的手帕,确认了上面绣着同样的流水曲纹,才递给女孩们:“送给你们,拿去吧。”
姐姐露怯不敢接,颜知便给了一旁的妹妹。
妹妹捏在手里看不够,还要盖在自己脸上,姐妹俩正笑得开心,一个农妇从后院端了两盆菜过来:“阿云,阿雪,别烦着客人。”
农妇走近,将两盆菜摆在颜知面前的桌上,拿了妹妹手里的帕子放在颜知面前,然后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搓着手:“客人,实在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
“无妨,这是我送给她们的。”颜知温声道,重新将帕子给了年幼的女孩。
说话间,他留意到农妇的围裙下小腹隆起,看上去已快要临盆。
农妇推辞不过,只能道:“阿雪,还不谢谢客人。”
失而复得,名叫阿雪的女孩非常高兴:“谢谢。”她身后的姐姐阿云也跟着道了谢。
远处药炉子前的赵珩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
颜知全身上上下下的行头都是他命人置办的,这衣衫这帕子都不例外是属于他的东西,可见颜知拿去送人,他竟然有些嫉妒。
“老爷,该加火了。”季立春提醒道。
赵珩这才重新将视线移回眼前的药炉子。
颜知看着两个姑娘嬉闹,她们的父母,那对农家夫妇又进出了几回后院,给隔壁那桌也上了几个菜和一壶暖身酒。
两个商贩的其中一个问:“荣嫂,肚子里的,找人看过了吧?”
“看过了。”农妇道,“稳婆说肚子尖,一定是男孩。”
“那就好,可别生出个镇塔明珠来啊。哈哈哈。”
农妇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沉默地走进后院去了,她的丈夫也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脚步匆忙地追了过去。
在旁听见这番对话的思南面露不悦神色,抬高声音道:“男孩,女孩,有什么分别?”他自身便只有一个独女,当掌上明珠般宠着,自是看不惯这些乡野不入流的想法。
两个商贩见说话的人身材挺拔高大,一看就不好惹,当即噤若寒蝉,闭了嘴。
季立春还从没见过这位侍卫生气,急忙小声劝着:“消消气。此地偏僻,想来民风如此……”
赵珩却好奇问:“什么是镇塔明珠?”
季立春与思南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听过这个说法,答不上来。
这时,在旁沉默的颜知也出言问道:“敢问两位,镇塔明珠是什么说法?”
其中一个商贩见颜知目光柔和,不露凶相,这才开口:“你们几位是外来的吧,不知此地传统。”他指了指背后山坡顶上一座小小的沙塔,“看见那座塔没有?那是这个村子的转生塔,不止村里,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有跑来把初生女婴弃在那塔里的,叫她们重新投生好人家。”
“……”这下,四人都沉默了。
初生的婴儿,最是脆弱需要悉心喂养照料的,这样扔在山上,便是不让野狼叼去,也难免死于饥寒。
什么转生塔,分明是杀人塔。
“但是想来,毕竟是死了好多婴孩,这村里总闹鬼,闹荒,蹊跷的事频发,实在瘆得慌。后来,村里的人找了大仙看,才知道要找镇塔明珠,镇住这些女婴魂。”
“大仙说。既然是为了镇女婴,镇塔明珠便需得是极阴之身,大仙说,若有人家中连生三胎女婴的,第三胎女婴便是那极阴之身。要将那女婴封死在棺木里,放在塔顶镇塔十年,十年后,再将棺木从塔上抬下来,找群道士来做法,焚烧干净,便可消灾除秽了。”
都得了报应还不思悔过,只想着镇住那些亡魂,却想不到那些亡魂为何有这样大的怨气?实在荒唐。
季立春绷不住了:“这大仙法力这样厉害,我看该把他拿去镇塔。”
而他身边的杨思南甚至已经需要靠深呼吸来稳定心神了。
他这才明白方才荣嫂为何是那种反应了。
家中已有两个女儿,她又有了身孕,若是再生一个女婴,便要被村里的人拿去活活封死在棺木里了。
这户人家将两个女孩生养的如此可爱,并未弃在塔里自生自灭,应当是不在意生男生女的,但村中这个愚昧无知的“传统”,却让她除了期盼男孩之外便再无他法。
颜知垂眸,问道:“这大仙叫什么?师出何门?是哪里人?”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知不是本地的,是一个云游四海的神仙,况且这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这老匹夫自己可能都已经入土了。可他留下的话,却要为祸苍生千百年,一代又一代的谋害无辜婴儿的性命。
颜知将目光移向赵珩,心想:他会做什么呢?
赵珩低着头专心致志看着药炉子,确认火熄了,便将瓦罐里面的汤药倒进碗里,端着走到他的身边,道:“看,我把药煎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
颜知闷闷移开视线,赵珩的目的从来只是杀人,并不是救人。
自己也真是昏了头了,才竟在一瞬对他产生一丝期待。
第108章 何谓共情
那一夜,颜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稳。
赵珩坐在一旁干着急,又从怀里取出香袋:“你再闻闻这个吧。”
他几次想往颜知手里塞,颜知却不接,固执将它推出被子外。
赵珩又问:“是这床不舒服吗?”
颜知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更硬的床也睡过,和床有什么关系?只是被这样一个人在旁盯着,睡得着才有古怪。
他反问赵珩:“你就没有其他事要做?”
“没有。”
颜知无言片刻,问:“那你整夜也不用睡觉?”
“不妨事,我一向睡得少,坐着眯一下就好。”赵珩道,“难道你让我上床……”
颜知撑起上半身,一把拉上了床边的帘子,阻隔了那道灼热的视线,也打断了对方的胡言乱语。
外头的赵珩总算闭了嘴,他沉默了很久,才再度开口:“颜知,你想让我做什么?”
“……”
颜知翻来覆去,无非也是在想这件事。
能做什么?
衡朝在七年前便已有律法,致十四岁以下儿女夭亡者,按杀人论处,可有的是像白塔村这样官府顾及不到的小山村。
就算赵珩下旨,立刻叫停这里的事。拆了转生塔,废除镇塔习俗。没有转生塔,也会有其他地方可以弃女婴。
丢进水中溺,丢进火盆烧,心狠的人……无恶不作。
杀人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塔,一个村落,而在人心。
人,真该死啊。
越识人心,越畏人世,颜知攥紧了枕巾,他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
许久,他终于开口:“我七岁的时候,伯父家添了个女孩,爹娘带我去看新出生的堂妹。那时,我娘告诉我,婴孩出生时,只会啼哭,要长至两三个月,才会知道快乐,露出笑容来。”
“那些女婴,来人世一遭,还未学会笑,没有一刻的欢欣,便要遭受这些……早知如此,这人世……有什么可来的呢?”
赵珩静静听着,只觉得一种奇怪的感觉将他围绕了起来,他整个人好像置身水中,全身微微发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好像心里面有个裂口,有什么在流淌出来,让他从来与这个世界没有关联的人格,渐渐的与身边的一切融合到了一块。
或许是因为,[不快乐]的感觉他太清楚了,他太了解那种茫然和虚无的感觉,以至于颜知那番话,令他轻而易举的代入了那些在塔下只知啼哭的女婴身上。
赵珩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他的身体明明什么变化都没有,可他的灵魂似乎跑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仿佛自己就是那些什么也不知道,只知啼哭,直至声嘶力竭,最终在饥寒中离世的女婴。
这可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体验到的感觉明明应该是痛苦的,可他却因为这种新鲜感而感到出奇的兴奋:“颜知,你再多说一些,我喜欢听你说话。”
“……”
隔着床帘也能听出对方语气的亢奋,颜知对自己屡次三番的对牛弹琴懊恼不已,再次用被子蒙住了脸,不再说话了。
赵珩满脸失望坐在那道帘子后头,感觉自己眼前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一条缝,他才刚看到一丝天光,那道门便又无情的对他关上了。
于是他重新回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而那点微弱的感受,就像几片白茫茫的雪落在漆黑的夜里,跌入尘埃,融入黑暗。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离开白塔村时,各自都有些沉默。
季立春像是打散沉重的气氛,又像是为了宽慰自己而自言自语道:“稳婆阅人无数,都是有经验的。她们说是男孩,那十有八九就是男孩。”
他自己是大夫,又如何不知,民间那些依靠脉象,肚子形状,吃酸吃辣断定男婴女婴的,都是根本不可信的。
可他就像世上的寻常人一样,总是寄希望于老天不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来。
“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赶车的思南一边骂一边扬着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