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门子的不强逼呢?
颜知再度被激起愤怒来:“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想远离的不是雍京,也不是朝堂,而是你赵珩。”
自从母亲过世,他便已无后顾之忧,说话的方式自然变得锐利无比。
赵珩像是对于他的直白不习惯,吃了一惊,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却又立刻消散了,露出伤心的表情来。
“那就没办法了。”最后,他平静道,“既然我尊重你的自由,那你也管不到我去哪。你自己想办法习惯一下吧。”
这人的歪理总是在荒谬中保持自圆其说,颜知几乎咬碎了牙,却是毫无办法。
半晌,颜知努力冷静下来,换了个角度试图说理:“薛王殿下怎么办?你留他一人在雍京,他一个孩子,如何能应对内阁的争权夺势和言官的口诛笔伐?”
薛王殿下年仅七岁,身世又是那般不正统,即便是赵珩身死,皇室血脉独他一个,他都未必能稳坐皇位。
如今赵珩正当壮年就退位,薛王殿下如何名正言顺的继位?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那七岁的孩子淹死了。
“嗯。确实。苦了他了。”赵珩道,“可是我顾不上这些了,颜知。人不都得先紧着自己吗?”
颜知不知要如何解释,世人不总是只紧着自己的,无论他怎么遣词用句,赵珩都不可能理解。
他只能试图唤醒赵珩那好似办家家酒的父爱和作为万民君父的责任心:“薛王殿下如此年幼,难免皇权旁落,受人挟持,甚至可能遭宫变身亡。到时候,天下大乱,多少生民要受难?”
赵珩道:“难道我就一定要为了天下人,自己忍受百年苦楚么?”
“苦楚?”颜知气结,“你有什么苦楚?”
赵珩这种出身,从小到大,恐怕也只有他欺辱伤害旁人,不会有人敢对他造次。在书院时,栖梧院紧着他,后厨紧着他,官差,县衙,甚至连江先生都对他俯首称臣。
而卢师兄不过无意间进犯了他,便惨遭逐出师门;颜知自己,也因一时不自量力,食了十年的恶果。
他的存在就是对人的迫害,又有什么资格说苦楚?
赵珩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
这一刻,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最终他只是说:“颜知,我说过的。在遇到你之前,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了。”
在颜知看来,赵珩无非是想通过示弱换取自己的心软与善意,若换做旁人这般,颜知或许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赵珩却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说苦楚的人。
“赵珩,自小到大,你就从未过过一天缩衣紧食的日子吧?皇帝是你的父亲,皇后是你的母亲,你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长乐宫少说有几百个宫人照顾你的衣食住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兄弟阋墙,你连手都不用伸,皇位和玉玺就已是你的命中之物。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多的是十来岁便要下地干农活的,好些姑娘七八岁便被父母卖进青楼,除去这些,还有饿死的,病死的,枚不胜举。你深居宫中,看不见那些便也罢了,却还口口声声念着自己的苦楚,着实可笑。”
“那些经历,我确实从没有过。”赵珩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完,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只反问,“可是这八年来,我也不曾苛待你吃穿用度,府邸按王府的规格为你建,上百个仆人贴身伺候你,你又为何终日郁郁寡欢,一心只想离开?”
颜知陷入沉默。
他几乎怀疑赵珩这八年来的“封赏”,并不是为了做礼贤下士的样子给无关紧要的旁人看,只是为了等着这一刻的反击,想要他明白自己口中那种人上人的[苦楚]。
赵珩仍蹲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可他的眼神却已经像毒蛇一般缠绕了上来:“颜知,你为什么心里总是惦着那些素味平生的人,却看不见我?明明我比世上任何人都需要你。”
“你这样聪明通透,若能把那些挂念分我一点点,就一定会理解我,你却不肯,从书院初遇起就这样,唯独待我苛刻。”
赵珩发起的控诉着实令颜知费解。
他待赵珩苛刻?那时整个书院从上到下把“岑玉行”伺候的舒舒服服,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杂役,只配跟着大伙给赵珩端茶倒水,哪里敢开罪分毫?
即便是后来他一念之差去勒索了对方,却也不过只是二十两银子罢了。东宫太子,真会在乎区区二十两银子么?
那之后岑玉行步步紧逼,他也是频频忍让,直至退无可退。
如果说他找江先生告发罪行便是“苛刻”,那之后岑玉行对他做的事,岂不是“虐待”?难道那一天在栖梧院发生的事,还不够报复吗?
赵珩却那之后折磨了他整整十年,到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对方还仍不肯善罢甘休。
“当年换了青麓书院的任何人撞见你杀人,都会和我一样,设法告发你。这叫天道公理自在人心,没有人苛待你,赵珩。”
颜知实在无法忍受赵珩将莫须有的罪加到他头上,终于撑着泥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柴刀准备离开。
赵珩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身后也跟着直起身来,问道:“那撞见那个苏禄女人杀人的时候呢?”
“……”颜知脚步一顿。
“你又为什么,要替她遮掩一切?”赵珩问。
第99章 上贼船
“赵珩,你拿自己和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比么?”颜知对他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惊。
“弱女子杀人,便是天经地义?”
“我替她遮掩,是因为她不下手,死的人就是她。大衡律法中并未考虑这样特殊的情况,我认为依律判罚有失公允,这才出此下策。”
“你瞧,都是动用私刑,你能体谅旁人,却唯独不想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你不杀人,也会死吗?”
“我和你说过的。我不杀人,便没法感到快乐。”赵珩道。这一次,他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不再提。
这种事让人怎么理解?!颜知不想再和他多费唇舌了,他再次认定赵珩的脑子听不进任何常人的逻辑,于是掉头就走。
赵珩也当真不拦他,只是阴魂一般跟在他后头,甩也甩不掉。
这时,思南从前方的灌木里钻了出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个蓝衫的青年,看见两人走在一起,讶异了一下。
“颜大人。”
颜知看了看思南背上陷入昏迷的太医,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赵珩:“季太医为何在此?”
“他俩都是跟着我一起来的。”赵珩答道。
思南看出了颜知担心的表情,忙解释道:“颜大人莫慌,季太医不过是方才见血吓晕过去了,属下正准备带他回马车上。”
提到马车,颜知才记起自己雇的车夫已经去前方城镇报官了,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颜知深深叹了口气。
最终他还是不得不上了赵珩的贼船,思南负责赶车,季立春负责昏迷,而他攥着一把柴刀在马车里和赵珩大眼瞪小眼。
赵珩的脑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视线就没有从颜知身上移开过,似乎完全不觉得尴尬,一路面无表情。
颜知一开始还犹有余力与他冷漠对视,可没过多久便败下阵来。
顶着这样的视线,别说思考对策,便是想休憩片刻也难。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趴在一旁的季立春浑身一震,终于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陛……陛下!”刚一转醒,季立春便看见了马车里的赵珩,顿时前额冒出一头冷汗来,他下意识的想往马车角落躲,后背却贴上了本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颜大人?”
颜知见他这惊恐反应,便猜他方才大约是目睹了相当血腥的场面,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放下刀子,从袖中掏出张帕子递了过去:“季大人,没事了。”
赵珩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那张帕子上,只一瞬,便又回到了颜知的脸上。
尽管心有余悸,季立春毕竟还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于是非常自觉的没有去接,反而自己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擦了擦脸:“这、这车里……好闷啊。我出去去陪杨将军吧……”
说罢他便急着往马车外钻,却被赵珩一把拽住了后领:“诊脉。”
“诊。诊。”季立春急忙将帕子往怀里一揣,转向颜知。
颜知一向不为难旁人,此时却坐在那无动于衷,反问:“有什么必要?我看上去像抱病么?”
有人干出这般荒唐的事,真难讲这里需要诊脉的人是谁。
“颜大人……”季立春苦着一张脸,哀求颜知配合一下,他好快点完事出去躲躲。
颜知瞥了他一眼,想起先前受骗的事,心中仍有芥蒂:“季大人还在给人看病?不是早转行做起军师来了?编出个什么离魂症,搞得朝堂一团乱,烽火戏诸侯也不过如此了吧?”
颜知先前差点真相信赵珩得了什么离魂症,一是因为赵珩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二则是心中对季太医有几分信任。
谁曾想罪魁祸首就是季立春。
季立春知道泼天大谎已瞒不住,顿时哭笑不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难堪极了。以往他这般挖苦嘲弄颜知,颜知也从不回嘴,他哪知道颜知也可以三言两语便让人下不来台。
此时赵珩终于开口:“我若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那褒姒是谁?”
还能是谁?颜知看向季立春。
季立春急忙正色,摆手道:“……这、这可当不起。”
怎么不算是一种贼喊捉贼呢。季立春腹诽。
颜知依旧面若霜寒:“难不成今日的‘退位’也是季大人出的锦囊妙计?”
细想了片刻之后,他对赵珩的一面之词还是抱着几分怀疑的。也许见[离魂症]这场戏演砸了,季立春便又想出了什么新把式。
这群人变着花样的在他身边耍戏法,不知抱着什么目的,着实令他心生厌烦。
“退位?”季立春茫然,“什么退位?”
颜知看他表情,便知他这一次是真的不知情。如果这一次并不是他撺掇的,又会是谁呢?总不会赵珩真的脑子一热便真写了什么退位诏书吧?
而赵珩默不作声,显然也不打算解释,只是重复了两个字:“诊脉”
“是。是。”季立春连声应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看向颜知,“……颜大人?”
颜知回避了他的视线,余怒未消,却也终于不再为难,捋起袖子,配合了季立春。
一旦开始号脉诊治,季立春便好似换了个人。
他在颜知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手指细腻而准确的落在脉搏跳动之处。
马车驶得再平稳也难免有细微震动,并不是适合号脉的场所,于是他只能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的倾听和感受着脉象中传递来的信息。
花了比平常更多一倍的时间,季立春才松开颜知的腕。
“怎么样?”赵珩比颜知更关心结果。
“颜大人的脉象平稳有力,身体状况是略有好转的。”
闻言,赵珩露出些许温柔的神色,颜知却立刻问:“这么说,那张方子我可以停了?”
“那不成。”季立春道,“关于这郁病,医典上并未记载脉象上的变化,所以,我猜它并不会以某种特定的脉象出现。”
其实他先前就是太依赖自己这切脉的本事了,谁知一叶障目,反倒忽略了更紧要的变化。
“不介意的话,颜大人,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
颜知没回,只是戒备地看了一眼赵珩,后者竟然立刻自觉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