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颜知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事是什么,愤怒之下却也什么也没说出口。
季立春这举动,显然是在防着隔墙有耳,他如今是赵珩的心腹,颜府虽没了思南,有没有“思东”“思北”,他想必最清楚。
“颜大人……你知道陆大人知道这一切之后,和我说什么了?”
颜知不想再听,此时此刻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想推开季立春,季立春却用力地摁住他。
“他说,像您这样的人,不该就这么冰解云散的……颜大人,他很担心你。而我也是。”
颜知怔住,惊疑不定的看着季立春。
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臭老鼠,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活得遮遮掩掩的。
而他身边的人,不论是季立春,江师兄,还是陆辰,都是胸中有抱负,眼中有光的人。他只有藏好自己的肮脏秘密,才配和那些人稍有些往来。
他不敢想,当东窗事发,他的真面目被暴露在人前时,自己会遭受怎样的唾弃和辱骂。
可是陆辰在认清他的真面目之后,却没有鄙夷,也没有反目,只是担心。
那个年轻人真是心思纯净,仁善又心软。
“我承认,我是个贪生怕死,卑躬屈膝的人,在颜大人您身边八年,却一直都只是为陛下效力。”
说到这,季立春话头一转,言之凿凿,“只这一次,不是为了圣上,颜大人,相信我,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颜知静静看着对方,眼前这个人曾经为赵珩说过那么多歪理,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语气深切。
他认识季立春八年,因此知道,这是季太医面对病患时才有的神情。
第95章 展翅高飞
说完了那个案子的事后,季立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叹气道:“先前种种,是我一叶障目,以至于未能及时察觉,颜大人已病重至此。”
“病重?我?”颜知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八年来季立春一直都在他身边为他调理身体,他的身体除了羸弱些,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颜大人,您听说过郁症吗?”季立春道,“我翻阅了许多医典,也只找到很少的记录。但这种病症确实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的。患病人会终日感到疲惫,空虚,郁郁寡欢,白日少食,夜里失眠。还有许多,比如,自视过低,过度愧疚,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不是重阳日这场变故,加上圣上的提醒,季立春或许至今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而如今想来,桩桩件件,都在颜知身上一一显现。他的病症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得越来越重,而他竟毫无察觉。
实在是枉为医者。
季立春道:“颜大人,请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吧。”
“季太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什么郁症。”颜知淡淡道,“这是我和赵珩之间的恩怨,我不希望任何人介入。”
“那冒昧问一句。离开雍京,回到咸阳后,颜大人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话题突然跳到这,颜知没有准备,一时被季立春问住了:“……”
季立春看他表情,便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颜知并没有回乡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的打算。
当初颜母病重,颜知都能把事情往“报应”上想,可见他内心中有多么煎熬。那些人命压在他心上,若无人开导,他最终只会在内疚中引咎自戕。
“季大人,此事与你本无干系,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暴露了心事的颜知恼羞成怒。
季立春道:“颜大人……您相信来世吗?”
“……我……我不知道。”颜知如实道,占据他脑子的事实在太多了,他确实从未想过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
“我不信。”季立春道,“若真有来世,万事都可以寄托于来世,我又为何要一心扑在岐黄之术呢?”
“人活一世,所以性命才可贵,躺在我面前的每一个病人,若不能活下去,总会留下没做完的事和许多遗憾。”
“我便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成为一个医者的。颜大人问我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这就是我的理由。”
颜知微微动容,恍惚间才发觉站在他眼前的人和陆大人是那样的相似,他们都一心追寻着自己的“道”。
颜知仍旧不想旁人来干涉他的事,可听完这番话后,还是主动接过了对方手中的方子。
“我会按时服药的。”
哪怕为了这位医者的心血,颜知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可即便如此,他也仅能做出这样的保证。
“季大人,请回吧。”
***
府里要带走的东西大多早已经收好了,但为了这张调整过的方子,颜知又上了一趟药铺,回来的时候,时间已临近傍晚,于是不得不延迟一日出发。
第二日一早,颜知拿着一小碟的浆果,在天井旁的雕栏上轻轻敲了敲。
“笃笃”两声,那只白鸟便在屋檐上探了头下来。颜知抬头看见它,便将手里的小碟子放在了雕栏上。
白鸟从屋檐飞了下来,停在小碟子旁收起翅膀,衔起一颗浆果,伸长了脖子往肚子里咽。
颜知环着双臂靠在一旁看它。
府邸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许久无人清扫,茶几,书案,花瓶,古玩,甚至盆景上都积了一层灰。
他的行囊就放在不远处的窗栏上,除了路上的药便只装了些细软和换洗的衣衫。行囊旁,放着一个皂色布帛包裹着的四方盒子。
而白鸟没察觉这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颗颗的吞食着果子。
快吃完的时候,白鸟一时失手,尖喙中滑落一颗小浆果,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
颜知弯腰拾起那颗浆果,见上面沾了几粒灰,浑不在意地在雪白昂贵的衣袖上擦了擦,然后重新放回到那小碟子里。
“我要走了。”
本没打算和任何人道别,却竟是一时没忍住,对着一只连名字都没有的鸟雀开了口。
颜知看了半天白鸟,直至它吃完最后一颗浆果,也抬头侧着脸与他对视,方道:“你往后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去取放在窗框上的行囊,抱上母亲,径直往月洞门外去了。
他穿过花园,走进主院的回廊,来到颜府大门,正准备推开偏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羽翼扑棱声,回头便看见那白鸟朝他飞了过来,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察觉了最后一个人也即将永远离开这曾经金碧辉煌的地方,它有些无措了。
颜知将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放在一旁的石墩上,又将拎在手中的行囊往肩上一挑,腾出手来抓住那只白鸟。
白鸟的身体在冬日里显得很暖和,手心能感觉它比人更快的心跳。
“去吧!!”
颜知将他朝着天空一丢,那白鸟便扑腾着翅膀飞出了这四方的天井。
旋即,他也带上东西,转身推门离开了颜府。
第96章 立储
雍城前一夜下了雨,日出时街上都雾蒙蒙的,颇有几分“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感觉。可是无人为他设离筵饯行,也无人劝他更尽一杯酒,因为颜知谁也没通知,便直接出发去了东市车马行。
咸阳与雍京不远,马车行官道是五日,颜知有朝廷下发的路引,手续齐全,也不讲价,一切自然顺利非常。
市集上的百姓南来北往,未必互相都认识,却也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讨论起昨日下发的圣旨。
“听说了吗?昨日圣上下诏书,册立薛王殿下为太子,册立大典就定在来年开春。”
“薛王殿下才多大?如此急着立储,难不成圣上的身体……”
“可不敢说。”
大衡朝皇室人丁稀薄,迄今为止,说是三代单传也不为过。上一次国本之争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是当今圣上身强体健,年仅十九岁便喜得一子,害众人原本还以为皇室从此必将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起来。
谁料七年过去,非但皇嗣就这么一个,圣上龙体也开始抱恙了。
皇嗣稀薄,国君体弱,加上这七年来,圣上对独子肉眼可见的重视与疼爱,当初那些口若悬河,犯颜进谏,就差指着小皇子鼻子骂他野种的言官也收敛了许多。
大衡朝正值国力雄厚,因此皇室做什么都有的夸,哪怕是人丁稀薄这种明摆着不利于安定的事实,也被百姓当做笑谈,街头巷尾的都说什么“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
颜知在旁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一次册立太子,赵珩在朝堂上受到的阻力,或许还远不如去年封王来得大。
如此一来,他在走之前也多少心安了些。
找了马车,雇了车夫,很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东城门而出,颜知如愿踏上了回乡的路。
赶车的马夫叫徐力,四十来岁,健谈得很,一路上说这聊那,却也知分寸,颜知答的含糊的地方,他便绝不多问。
他赶车的技术也是极好的,马车不快不慢地在官道上驶着,马蹄声稳定地像打着节拍,车轱辘在坚实的路面上滚动,哪怕偶尔碰到几个小石头,车身也不过轻轻一震。
只有带着几丝寒意的微风漏进厚实的帘子,令靠坐在马车里的颜知有一种正在离开雍京的真实感。
“客人您也是不赶巧,若是早几个月或晚几个月,车马费起码能省上多半。临到年关,回乡的客商多,便会贵上不少。”
徐力见颜知衣装不菲,回乡却置办了他这种朴素的马车,猜想他出自什么没落家族,祖上阔绰过,如今却手头拮据,才起了这一话头,“这一两个月流寇也是最多的,不过,客人您放心,咱们走的都是大路,白天赶路,不太可能遇到。我徐力跑这条官道几十年了,载过人,也运过货,从来没出过事。”
“……”
不说还好,这一说,颜知倒是开始担心了。
他将四方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有点后悔没把短剑带上。不过转念一想,流寇作案应该只是图财,便又稳住了心神。
“唉——”
徐力忽然骂了一声,颜知感觉马车忽然朝左偏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扶住马车壁稳住身体,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徐力道,“您呢?没摔着吧?”
“无妨。”
颜知掀开右侧的帘子往外看,并不见什么异常,他又往来路看去,隐隐约约在官道上看见一小滩暗色。方才马夫那一下,想来就是为了避开那滩东西。
不过片刻,那一抹暗色已在车轮带起的尘烟中消失不见。
颜知默然放下帘子。
连血迹都认不出来的话,就别说是大理寺的人了。
血迹已变黑,显然已不是才发生的,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可能是野兽捕猎留下的痕迹。
颜知劝自己别多想,可心里还是难免忐忑:“徐大哥,离前面城镇还有多远?”
徐力道:“前面最近的城镇就是眉城了。再一个多时辰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