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被丢出老远,笔尖在地上溅出一溜血珠子似的红痕,翻滚着在屏风前停下。
赵珩两眼发红捶打了两下玉案,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吼声像极了呜咽。
那本奏疏却连震动都不曾震一下,静静地躺在他阵阵发痛的双拳中间。
此时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是他从不曾有过的负面感受,复杂得没法用单一个词来形容,只是有愤怒,有痛苦,有压抑,有不甘。让他心焚如火,却找不到地方发泄。
不过转瞬之间,这点情绪也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一直都有着过于优秀的自我调节能力,它太擅长四两拨千斤,以至于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些被遮掩的情绪。
赵珩起身,茫然走出内殿书房,张礼见状,急忙来为他披上披风。他目无旁视地来到殿外,甘泉宫是皇宫里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这也是他喜欢这个宫殿的理由。
他坐在丹陛前,看着远处几座宫殿发呆。
“陛下,石阶上凉……”张礼从不曾见他如此,无比心酸地小声道。
赵珩置若罔闻,只是在默默地想,哪怕是这样高的宫殿,他竟然也望不到宫墙外的颜府。
月光倾泻下来,温柔清辉一视同仁,照在了丹陛石上头雕刻的盘龙之上,大概也已透过窗,照到了他朱笔批完的那本奏疏上了吧。
颜知回到泾阳县会做些什么呢?靠收田租过小日子么?将来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他?他会有几个孩子?
未来几十年里,他的心里一定还会住进更多的人,总会有一天,他会彻底将“岑玉行”、将“赵珩”,都从心里清扫出去吧。
可岑玉行和赵珩的将来该怎么办呢?他们硬挤颜知的心里,将里面弄得乱七八糟才腾出一寸地界来,一心想要赖着不走。
颜知将他们赶出去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难道变回孤魂野鬼,重新在世间漫无目的的游荡,旁观着那些从没理解过的喜怒哀乐吗。
不知静坐多久,有颗小小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薛王是张礼差人喊来的。赵珩在丹陛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说什么都仿佛没听见,除了这位小殿下,张礼已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将圣上的魂给喊回来了。
“父皇。”孩子稚嫩的声线说,“不要哭了。”
赵珩果然回神,低头,抬手抚上带着小冠的幼子颅顶,一下下的顺着他的头发丝。
“乖珏儿,父皇没有。”
薛王摇头,将脑袋往他怀里贴,耳朵贴着他的前襟:“父皇这里,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他说:“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一样。”
***
子时一刻,在院子里煮茶的季立春终于等到了预料中的敲门声。
打开门,外头的人兜帽加披风,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那双固执的眼睛露在外头。
“……有这么冷吗?”季立春问。
“嘘!”陆辰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半天,蹑手蹑脚的走进门来,活像个第一次犯案的蹩脚的贼。
季立春在他进门后关上院门,“吱呀——”的一声贯穿了夜深人静的巷子,让刚刚轻手轻脚进门的人听上去像个笑话。
“你小声些!”陆辰气急败坏。
“你正常点。”季立春不客气道,“还有,你迟到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的得理不饶人,陆辰却当真了,解释道:“抱歉。我怕被人跟着,多绕了几圈。”
季立春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什么有心人要跟踪他,他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不够对抗的。
不过说到底对方也是怕牵累自己,于是季立春不再挖苦,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吧。”
陆辰一边脱下兜帽披风,一边在桌子一侧坐下。
季立春给他沏了茶:“我煮的药茶。安神的。”
陆辰双手揣着暖和的茶碗,四下打量着院子。他披风下的衣着素雅却不失华贵,一看便是出身极高的世家子弟,与这不过二进的小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陆辰不解,季立春不像是出身不好的人,而且就算是出身不好,他最近得了那么多封赏,不说和当年的颜府比,却怎么也该有个大宅,若干家仆吧?
“我看中这后头有一小块地,可以种点药草。”
“你父母呢?”
“在开封老家。我年轻时和父母闹得不太愉快,一个人来的雍京。”
季立春不愿多说,只浅淡提了一下。
“那你妻儿呢?”
“行了,别调查我族谱了。”季立春忍无可忍,将话题引了回来,“说说吧,那个案子的事。”
第92章 管中窥豹
被提醒了来意后,陆辰小心翼翼的看了对方一眼。
是否要和对方和盘托出,关系到两点,第一,是会不会牵连到对方。好在,季立春已经替他打消了顾虑。
第二点则是对方是否可以信任,关于这一点,陆辰也已在家中犹豫够了。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便不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了。
陆辰打定了主意,这才一脸沉重地缓缓开口:“你听说过[判官案]吗?”
“没听过,我今天才来雍京。”季立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陆辰这回听出是玩笑了,皱着眉头说了下去:“我先前在调查的就是这个案子!”
“等一下。”季立春反应了过来,“你先前一直往颜府跑,还调查颜大人和陛下的关系,是为了什么判官案?”
“对!”
陆辰还愁不知从何说起,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这口子一开,他便将自己前期的调查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季立春听到一半,察觉出苗头来时,便已有些后悔了。
他知道陆辰胆子大,却没想到能这样大。
朝廷让他查案子,没让他查天王老子。
季立春问:“你有什么凭据?我听说第一起判官案距离现在已有十五年,那时颜大人和陛下才多大?十岁?十一?”
“我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你听我说,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咸阳城,在青麓书院找人打听,还去泾阳县翻了当地的县志。”
“据当地知县的回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在泾阳县求学的几个月里,当地便出了三桩命案,除了一桩案件以山匪流寇结案之外,其余两件至今也没有定论。”
“而且,三起案件都是手段异常凶残,我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大理寺陈主簿的意见,他也认为和判官案性质相似。”陆辰道,“而恰巧就是这几个月,雍京一带没有发生过一起[判官案],你说,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季立春面色严峻,他终于明白陆辰今日为何是这种魂不守舍的反应了。这样的事实真相,若换了别人,哪怕深埋心底绝口不谈,也只怕早已承受不住,陆辰这般表现,已实属难得。
“那颜大人呢……?”
陆辰道:“根据我的查访,颜大人十八岁之前一次都没有离开过家乡,所以,雍京先前的[判官案]不可能与他有关。但是,咸阳那三起案件,或多或少都与颜大人和青麓书院有关联,其中有一个受害人,甚至是颜大人的亲伯父。”
“你怀疑颜大人从那时开始便已经是共犯?”
“我没有这么说。”陆辰道,“颜大人当时也被县衙怀疑与伯父之死有关,经过查证才判定无罪,既然已到过公堂,如果不是有特别清晰的人证物证,想必很难洗脱罪名。所以,我不认为颜大人是共犯,我也相信颜大人的为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颜大人是受了胁迫。”陆辰的眼中灼灼闪着光,可见他对于自己口中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无比坚信,“大理寺的宋少卿大人告诉我,颜府的下人无一不是宫中张公公的人,如果不是为了监视,胁迫颜大人,宫里那位何至于在颜府放满眼线?”
季立春看着那年轻人滔滔不绝、意气风发的模样,忽然心生敬佩之情。
他年轻,迟钝,又莽撞,作为不知情的局外之人,能看见的东西非常有限,但那颗寻求真相的心却好似有着无尽的力量,在那种执着的追求下,世上的一切真相都最终会在他的眼前铺开。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而且,总觉得还是不对,还差一点点……所以,我需要季太医你的帮忙。”
“我?”
“季太医,我想知道重阳日颜府发生了什么。”陆辰将目光移向季立春,一字一顿地问,“那日,颜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直至那灼灼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季立春才明白,陆辰的来意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倾诉,自己这小宅子,只是他继续寻求真相的一个站点。
可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呢?他难道看不到这条路的崎岖和路尽头的九死无生吗?
季立春有些胆寒:“你先告诉我,如果这就是真相,你又能怎么办?皇帝是万民的君父,生杀予夺,都只是一句话的事,难道你觉得圣上杀几个人,也得受三法司会审吗?”
这一句仿佛一桶冷水浇下,将方才那个短暂复活、精神奕奕的年轻人打蔫了,陆辰明亮的双眼重新被茫然所占据。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季太医懂,颜大人懂,他的先生……必然也懂。
“我,我不知道……”陆辰消沉地低了头。
季立春见他这样,心中不忍,宽慰道:“其实,判官案在平头百姓中是什么口碑,你应该也知道。被判官杀死的人,恐怕早已在人心中被杀了千百遍了。”
“可那是因为,百姓以为判官是一个游侠。”
“是游侠,是皇上,做得不都是同样的事吗?区别在哪?”
陆辰想起当初在大理寺与颜大人的对话,忽然重新抬起头来:“区别在于,游侠只是个普通人,凭一己之力,路见不平,仗义出手,自是美谈!可而圣上不同,真龙天子,翻云覆雨手,本是可以造福万民的,可[判官]却宁可拘泥于一时杀戮快意,细想便知,这哪是为民谋福的举动?”
陆辰继续道:“在大理寺的时候,颜大人就曾点拨过我,而我当时却只听懂一半,如今回味,才明白他的真意。”
提到颜知,季立春回想起这八年来他的种种表现,喟叹道:“原来他心中一直装着这些事。难怪……”
他自以为观察了颜知八年,对颜知的心路历程了若指掌,却原来也只是管中窥豹,只知其一。
颜知日渐消沉,寡言,轻生,原来不单单是因为他心高气傲,不愿做人的脔宠。而是他身体和自尊都备受折磨的同时,心上还背负了上百条人命……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压在他的心头,连方才查明的陆辰都几近承受不住了,颜知那样的心性,是如何隐忍支撑了八年的呢?
第93章 君子之交
“陆大人。”身着蓝衫的太医终于开了口,“你说的这些,替我解开了不少疑惑,帮了我很大的忙。作为交换,我愿意告诉你重阳日发生的事。”
季立春为人翛然,说出口的话总显得随随便便。陆辰还从未见过他态度如此严肃过的样子,于是也莫名紧张了起来,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季立春见他碗中的茶几欲见底,拎起火炉上的茶壶为他续满。
听着水入茶碗那淅淅沥沥的声响,陆辰心想,对方要说的故事,一定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
季立春道:“说是重阳日的事,事情,却要从八年前开始说起……”
一张桌子,一壶药茶,一段纠缠了足足八年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