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告诉年幼的他,会好的,还有希望。
他信以为真,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一个多月还是走了。
那时起他就知道,谎言和自我安慰不能阻止任何事,该来的总会来。
林氏见儿子走神,关切地握了儿子的手,看着那往外渗血的手臂,心疼道:“还疼吗?”
“已不疼了。”
“等明天医馆开门……”
“娘,用不着。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自己好了。”颜知将手臂收回了袖子,他知道家里拮据,自父亲过世之后,母亲没日没夜的织布绣花,眼睛都快做盲了,也只是勉强维持家中生计。
几年前有一回,他下山时淋了雨,当夜便突然高烧不退,为了给他看病,母亲把嫁妆都拿去典当了,头发也愁白了大半。
如何能病,如何敢病。
颜知甚至想,如果早知道救不回玄墨儿,当时他便不该如此冲动以至于负伤。
一时疼痛事小,让家中破费、让母亲忧虑事大。
“放心吧,娘。孩儿身体好着呢。”
“还是小心为好……”林氏喟叹了一声,她又如何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只是家里确实也没有那请大夫的银钱,她只能向现实低头,淡淡道,“那娘去给你煮碗鸡蛋糖水,喝了暖暖和和的睡上一觉,便不会受凉。”
“好。”
第8章 世道艰辛
这天夜里,一贯睡眠很沉的颜知睡得不怎么踏实,似乎总有一团火在梦里攒动,从火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一双金色的猫儿眼。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他撑起身子往房门方向看去,发现门扉半掩着,月光下依稀有两个人影在说话。
“他大伯,您就再宽限几日,我手头这几个样子就要做好了……”
林氏的声音被打断。
“宽限几日?我便是宽限几年,你就能填上了?”
“到了月底,知儿的工钱也会结下来。到时候……”
“弟媳,两年了!你年年就只还利息!?当初侄儿重病,不是看在你们母子俩可怜,又怕断了我二弟的香火,我就不该借出这二十两银子!”
“他大伯,你就看在他爹的份上……”林氏苦苦哀求。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移了话题,“侄儿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院打杂么?就这点工钱,怎么还非吊死在那了?我早跟你说过,侄儿毕竟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去医馆做个学徒,等过几年当上了掌柜的,那银钱不比在书院做杂役多得多?”
“大伯,知儿在书院打杂也是为了求学。您知道,知儿从小就聪慧,连青麓书院的江先生都夸他是有天分的。”
“你省省吧!县里这么多读书人,四年又四年的科考,有几个中举的?你再看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指望着祖坟冒烟,一步登天不成?”
“大伯,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看在过世的知儿他爹的份上……”
“……”听着门外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反反复复的说,颜知有为母亲出头的冲动,却又压了下来,慢慢地躺了回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来,又如何为母亲出这头,若激怒了对方,只是让母亲将来更加难做。
他只能攥着被子,紧闭着眼,不去想象向来温柔软弱的母亲被人为难的模样。
方才见玄墨儿惨状都不曾流下的泪水,此刻却在少年的眼眶里蓄不住了。
世道艰辛,众生皆苦。寻常人的生计,怎么就这么难呢……
干完这个月,便依大伯说的,去医馆做学徒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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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打定了离开书院的主意,颜知便愈发卖力的干活了。便是先生讲学的时间,他也不再去晚枫堂听学,瘦小的身影总在后厨,后院,马房忙活。
他打心里感激这几年来江先生的赏识,也铭记同门师兄们的帮助,可人各有命,他颜知的命和同门师兄们天差地别,是他认清的太晚。
青麓书院给他的那些善意,他无以为报,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一些粗活重活当做偿还。
一日傍晚,他在后厨的灶台后分拣柴火,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是李厨子,也没多想,可来人却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是对这里不熟。
颜知这才探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吃了一惊。
竟是岑玉行。
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还来不及细想,却见他径直朝着储油的陶器走了过去,颜知瞪大了双眼也不敢相信,对方顺走了一大罐子的豆油后就悄悄离开了。
岑玉行要豆油何用?
颜知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近日,山下的人家频频丢了猫儿狗儿,等到找到的时候,那些猫儿狗儿都像玄墨儿一样,被人给点了火,烧死了。
须知若不是给猫儿狗儿的毛发浸了油,是很难用火将猫狗活活烧死的。因此县里都在议论,这些都是油铺那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干的。
可议论归议论,没有真凭实据,再义愤填膺,人们也拿那二世祖毫无办法。
但此时颜知才忽然意识到,书院后厨的油总是一次性采买许多,也没有人负责每日清点,就算少了一罐两罐,恐怕也不会有人发觉。
而岑玉行入学第一天,就曾打听过后厨人员的日程安排,若不是自己最近突然发了疯的干活,今日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取走那油罐子。
今日是如此,那之前呢?
难道是他……
颜知不敢细想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细柴禾,离开后厨,找到刚走不远的那个背影,悄悄的跟了上去。
岑玉行不急不缓,径直从后厨院子的偏门走了出去,从一条幽静小道离开了书院。
明明也才来书院没多久,他却似乎对复杂的山路很熟悉。
他身形出了奇的灵巧,崎岖山路完全难不倒他,而且,明明两侧杂草灌木枝繁叶茂,当他经过时,却仿佛连片叶子都不会动。
颜知好几回都差点跟丢,好在他对山上的岔路相当熟悉,最终还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找到了岑玉行的身影。
只见他半蹲在树下,手里摆弄着一个硕大的麻布袋,麻布袋里显然装着什么活物,在地上不停的蛄蛹着。
岑玉行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短剑,割开了麻布袋口的系绳,当看清里面装的东西时,颜知发现,哪怕是自己最坏的揣测,也远远不及真相的万分之一恐怖。
那麻布袋里装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嘴也被布条死死封着,发不出太大的声响,他年纪看上去有近三十岁,身形高大,可岑玉行将他从麻袋里弄出来却似乎毫不费力。
岑玉行用一根粗麻绳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堪堪脚尖着地的吊在歪脖子树上,然后割开了他嘴上的布条。
那人立刻踮起脚,抻着脖子大喊:“你,你是什么人,究、究竟想干什么!……救命啊——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岑玉行手里的刀抵上了他的喉咙。
“小点声,可以吗?”
那人急忙点头,他慌乱的眼神四下乱瞟,想找到什么能脱困的办法,却看到了一旁的油罐子,顿时脸色发青起来,把刚刚答应的事也瞬间抛到了脑后。
“我赔!……我赔你!是狗吗?还是猫儿?我赔你就是了!你别——你别——!”
“嘘——”
岑玉行凑近了他,捂着他的嘴,手里的刀移到了他的右胸下两寸的位置,毫不犹豫的刺了进去。
第9章 它叫玄墨儿
“唔!!!!”哪怕是被捂着嘴,那人仍是发出了无比凄厉的惨叫,双眼倒翻了过去,而岑玉行并未停手,将刀子抽出,又对着他左胸下两寸的位置刺了进去。
颜知离得远,本未看清他做了什么,只看那人挣扎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鲜血顺着那人的身体淌下,洇湿了脚下的泥土。
他顿时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那两刀并不会立刻致死,却刺破了肺,哪怕不再被捂着嘴,男人已发不出洪亮的声音了,只能气短地发出一声声告饶:“饶……饶命……我……银子……”
岑玉行撇下他,甩了甩短刀上的血,收回了袖中。
“不是狗。”他弯腰拾起一旁的油罐子,走到那男人跟前,打开罐子从男人的头顶浇了下去,“也不是猫儿。”
他倒的不徐不缓,就像怕浪费了一滴豆油似的,直到把罐底的几滴都尽数滴进男人的头发缝,才随手将罐子丢到一旁:“它叫玄墨儿。”
“饶命……我……我……错了……饶命……”
事情到了这一步,对方的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男人满眼都是绝望,哭得涕泗横流,上气不接下气,却仍不住的求饶。
但岑玉行就像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似的,退开了几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甩了几下,丢到了男人的脑袋上。
那瞬间,窜起的火光映进了颜知的眸子。
跳动的火焰中,男人发出凄厉非人的嘶喊,最先燃起的是浸了油的头发,烧断的发丝掉落下来,又点燃了男人身上滴了豆油的衣物,很快,原本男人的形状便被吞没在了火焰之中。
等火焰烧断了男人脖子上的粗麻绳时,“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的已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而尸体上那熊熊大火仍在燃烧。
岑玉行就像在看一场烟花表演似的负手立在一旁,表情平静,悠然自得,直到火苗渐息,才拾起一旁的油罐子,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他身上干干净净,滴血未沾,连烟火味都仿佛被那淡淡的熏香压了下去。
躲在草丛中的颜知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不知过了多久,才心有余悸的从草堆里爬了出来。
空气里烧焦了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刚直起身,便又蹲了回去,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报官!报官!
心里的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艰难爬起身来,疯了似的往山下跑。可路上一回想到刚才的事,双腿便又一阵发软,导致疾奔中的他一个不稳,身子一歪跌出老远。
手臂上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他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他年岁尚浅,又自小生活在民风淳朴的泾阳县,刚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残酷,太出格了。
可与他同龄的岑玉行,却可以做的那样得心应手,平心静气。
绝无可能是第一次。
他忽然想起见到岑玉行的第一天,对方说的来青麓书院的理由。
[做了错事,母亲让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