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垂着头坐在床上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弱不经风,可说出来的话却堪比闯王:“死都不怕了,还怕大逆不道么?”
“犯下如此谋逆之罪,你难道不怕挨千刀万剐?”
“季太医若没有救我,我便不至挨千刀万剐。”
“那太对不起了,我非但救了你,可能马上还要为你调配汤药,为你吊命,教你挨够三天活剐。”季立春咬牙切齿道。
“赵珩会醒吗?”颜知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事。
“……不好说。即便是我,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季立春心想,颜知如今是希望他醒,还是希望他死?
“颜大人,当时圣上为了救你,只字未提自己也饮了毒酒,这才耽误了救治。否则,圣上的体魄远胜于您,只会恢复的比您更快。”
季立春也不懂自己为何要为皇帝说话,只是隐隐盼望颜知感恩戴德,低下头做人,这样对他,对圣上,对所有人都好。
可颜知听了,非但没有动容,反问:“若不是他,我何至于寻死?他将一个人逼到如此绝境时,可曾想过哪一天会遭到报复!”
“……”季立春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认识颜知八年,他好像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压抑在心中的恨。
这就是他的“不认命”!愚蠢至极的“不认命”!
“那日我的话,你真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季立春的语气急切,甚至已有些许痛心,“你不认命,又能如何?陛下如今在甘泉宫,里里外外全是带刀侍卫,你还能做什么?”
“我确实已没有机会了。可是,如果再给我机会,我还是会做。一千次,一万次,我都要杀了他。”颜知语气克制,手却攥紧了被褥,以至于指节都发白了,“从古至今,事在人为。何况,若不是季太医医术高明,重阳日我便已得手了。”
季立春浑身汗毛直立,他感觉得到,颜知已变成了一把为复仇而生的利刃,而他似乎很不巧地站在了那把利刃所指的方向上。
这一想法把他吓坏了!他虽忠君,却不想为皇帝垫刀挡刀。
他太过于害怕,以至于忘记了,颜知的刀口一向都只会对着唯一的目标。
“罢了。季太医,我不怪你。”颜知的声音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然后便恢复成往日疲惫不堪的语气,“……认赌服输我还是懂的。你去举发我,了结此事吧……”
此事带着风险,所以不能由陆辰来做,长乐宫的陆翰林身上有更为紧要的事,关系着衡朝未来百年的命运。
而季立春来做这件事却是刚刚好。
可季立春比陆辰更想好好活着,他心有余悸,道:“颜大人,我只是个大夫。不想牵涉这种事。眼下我的要务就是救治陛下,其他事……与我全无关系。”
颜知似乎听出他的惧怕了,之后便没再勉强。
季立春是今天才知道一个向死而生的人有多么厉害,他本是打算来质询颜知的,最后却紧闭着嘴,生怕颜知和他搭话。
好容易干完了大夫该干的事,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太医院。
果不其然,陆辰阴魂不散的守在外头:“颜大人和你说了什么?”
季立春脚步没有片刻停留,绕开他便继续往甘泉宫去。
陆辰哪会善罢甘休,小跑着跟上他继续盘问:“颜府重阳节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这里有个上赶着送死的,颜知却偏不告诉他,分明是护着他,却把自己推出去。
季立春心力交瘁,扭头便吼:“别跟着我!”
陆辰呆愣了一秒:“没跟着你,我也去甘泉宫。”
然后便又继续盘问,“颜大人方才是否透露了什么?……”
季立春算是明白什么叫生无可恋了。
第78章 爱别离
颜知身体本就虚弱,在太医院躺了半个多月,仍没有完全恢复。
这半个多月太医院总是空荡荡的,薛王没有再来过,季立春也一言不发来去匆匆。
陆翰林倒是常来,却总是想从他这问出点什么,颜知只能继续消极应对。
颜知抱病卧床,每天都在等赵珩的死讯,一盏茶、一刻钟的数着过日子。
季立春说过他只有五成把握,那就说明,他至少还有五成的胜算。
只要赵珩死了,他自己会怎样都值得。枭首示众,五马分尸,哪怕就如季立春所言,汤药续命,活剐三日,他也愿瞑目。
可如果赵珩醒了,他恐怕就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只能认赌服输。
其实季立春误解了他,他并不是不能[认命]的人,相反,他幼时就体会过命运的摆布,比任何人都早明白何谓定数难逃。
他做不到的,是放任自流,是束手就擒。
他不甘做蝼蚁,如果一定要做一只虫子,也要做一只带着毒刺的蜂。哪怕功败垂成,也好过窝窝囊囊的被人一脚踩死。
可惜的是,连老天都站在赵珩那边。
半个月后的一天,太医院的氛围忽的变了,送药的宫人虽然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松快许多。
颜知知道,赵珩醒了。
这也意味着,该到他认赌服输的时候了。
送药的人离开房间之后,颜知便将准备好的东西从床下取了出来。
那是他醒来之后,花了一整天时间,悄悄扯碎了床帐做的半丈长的绳子。
若是赵珩给的那把短剑还在,本不必如此麻烦。
当他正将绳子缠绕在床头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颜知慌忙将绳子从床头取下,随手塞到了被子里。
走进屋里的人是自从那日离宫后便再没有见过的内务府总管,张礼。
虽然对方来得不是时候,可对他的到来颜知其实并不意外,便只是镇定坐在床上。
“颜大人。”张礼先行了礼。
天底下只有一个能差遣得动这位公公,颜知见到他来,便愈发确认赵珩已转醒了。
可他也实在没什么可害怕的,赵珩还能怎么样他呢?横竖是一死,无非比繯首凶残一些,痛苦一些罢了。
张礼道:“老奴奉陛下旨意,带颜大人去景阳宫,接您的母亲。”
只这一句,颜知的镇定自若便被瞬间击碎了。
景阳宫……
母亲还在世吗?颜知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一句问话,可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珩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又行事不顾后果的人,如今被自己毒害,死里逃生……他会发怎样的怒,颜知根本无法想象。
他先前之所以可以如此从容,是因为已没什么可失去,无所顾忌,自然无所畏惧。
而如今,忽然得知母亲仍在世。
赵珩是如此恶毒又洞察人心,早知道自己软肋在哪的他,谁知道会对母亲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病重的身躯,又如何承受得住那个人残忍的手段。
颜知忽然想到,赵珩若是今日才醒,或许……还来得及拦阻!
他立时从床上起身,红着眼眶,声音发颤道:“赵珩在哪?”
“圣上仍在甘泉宫静养。可……”张礼说着,忽然转身抹了两下泪,许久才平复了心情,道:“此事事关紧要,还望大人不要四处张扬,以免引起朝臣恐慌。”
颜知不明白张礼的意思:“何事?”
“圣上他……”张礼缓了缓,继续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颜知怔住。
赵珩在耍什么花招?颜知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
“季太医说,陛下救治太晚,才得了这离魂症。”
颜知质疑道:“他什么都记不得,却记得自己藏起了我的母亲?”
张礼解释道:“先前陛下授意,着令堂颜林氏在景阳宫休养,虽靠着汤药续命至今,令堂身体却仍是每况愈下。所以方才陛下转醒后不久,老奴赶紧去问了如何处置此事,陛下听了来龙去脉后,便下了旨意,让颜大人将母亲接回府中尽孝。”
听完这话,颜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茫然。赵珩前面将他母亲藏起来,如今又让他接回去,究竟是什么用意?
难道他真的忘记了一切。
颜知按捺下将信将疑,知道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母亲的事,于是赶紧道:“那便劳烦张公公带路了。”
***
直至真将母亲带回府中,颜知人都坐在母亲病榻前了,还仍在发懵,不敢置信。
颜府的下人们一个也不见了,偌大的府邸只有母子两人。
着人从城东请来的大夫看了林氏的病况,查看半天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颜大人,真要拖下去,也能靠参汤续十天半个月的命。您看……”
颜知已料到这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如此,一切顺其自然。”
“既然如此,也就这几日的事了……节哀顺变。”
颜知点了点头,将大夫送至院外,然后便回到床边坐下,看向床上的母亲。
虽然关于赵珩的一切都实在蹊跷,处处透露着可疑,眼下,颜知心里却有更紧要的事,便是照顾母亲过身。
接下来几日,颜知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母亲床边。他自己身体也尚未完全好转,心情却非常安乐。
幼时发烧病重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带着倦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
如今身份倒置,母亲卧在病榻上,他伏在床沿。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显得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人了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像回到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些一起吃苦的日子,现在回头去看,竟是那样弥足珍贵,遥不可及。
往事一幕幕,像温柔的臂膀将他圈住,颜知回想着这些过往,抓着母亲的手,趴在床沿睡着了,当再次醒来时,那只手已没了温度。
生老病死,是世间最不可战胜的铁律。
佛说,每个人都是来世上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