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嘶吼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循着本能发出来的,赵珩将绵软无力的颜知打横抱起,夺门而出,往西院的厢房飞奔而去。
主院里的仆人们闻声都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却只看见他抱着一个人飞也似的跑出了月洞门。
别说他们望尘莫及,就连影卫思南都几乎追不上他的脚步。
赵珩恨自己,不该赐这样大的宅子给颜知。
那些雕栏画栋,亭台楼阁,此时此刻都成了划在他和颜知之间的阻碍。
他望山跑死马,怎么也跑不到西厢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颜知在他怀里,随着他的疾奔上下颠簸,却气息全无,真正像极了一个物件。
他似乎能感觉到颜知的温度在逐渐离他而去,甚至将他身上仅剩不多的体温也一并带走了。
颜知曾说他冷得像蛇,可是颜知不知道……
蛇也并不想那样冷。
蛇也喜欢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汲取温暖。
而他的太阳从来吝于给予他温暖,如今更是在无情地西沉。
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等待着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长夜。
第73章 玉石俱焚
被人破门而入的时候,季立春还正在书案前啃着笔头想着一味药材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名字就在自己嘴边了,却不料恰在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当认清闯进屋内的两个人之中其中一个是九五之尊时,季立春急忙起身跪地迎接。
赵珩无暇顾及其他,疾步走近,将怀中的人放在屋内的床上:“赶紧过来!”
以往接见他时,皇帝一向离得很远,声音也平和。
这一声却几乎吓破了季立春的胆,跪在地上直哆嗦,他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后领已被另一个黑衣男人揪住。
思南嘴上说着“得罪了”,手上却毫不含糊,半拖半拽的将他丢到了床边。
季立春扶着床沿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人除了颜知还有谁。
见他唇色发青,气息全无,季立春的心当下凉了一截。
季立春活得清醒,向来都知道,负责照看皇帝的男宠,平日里确实是清闲的差事,可却也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他看多了话本,深知这种时候,稍有不慎,他季立春就是给颜知陪葬的命。
坐在床尾的赵珩脸色发青,声音微微发颤,道:“救活他,你就是太医院提点。”
得知自己不必陪葬,还有可能升迁,季立春稍稍松了口气,镇定下来,从颜知的袖子里翻出手腕,小心探脉片刻:“怎,怎么回事?”
季立春今日下午还给颜知请过脉,颜知身体虽虚,却并没有疾病,理应不会在几个时辰之后就成了这死人模样才对。
“中毒。”赵珩回道,然后回头吩咐思南,“去主院把那壶酒拿来。再着人进宫,把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都叫过来。”
感受到指间微弱到几乎已难以察觉的脉搏,季立春心道:这太医院提点还真是不好当。
好在他这赛华佗就在颜府,不然再拖两盏茶功夫,就是神仙来了也没用。
他立刻起身,取来针囊,先后在双内关下针,然后去针,又敞开颜知的中衣,针中脘,提插补泻。
他急得后背的汗都出来了,却不见床上的人有任何反应,便又问:“方才他吃过东西没有?”
赵珩黑漆漆的眼中一点光也没有了,他单手撑着床,勉强答道:“没有。只喝了两杯酒。”
季立春回头在屋内扫了一圈,拿了桌上的茶壶,将颜知从床上拉起来,抵着他的喉咙就往下灌。
被刺激到喉咙,方才死了一般的人本能的呛咳挣动了几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血色。
赵珩立刻翻身上床,从身后扣住他的身体,方便季立春的动作。
很快,颜府的下人们也已跑到西厢房,一个个手足无措的看着屋子里,听候太医差遣。
一壶茶水灌完,季立春将空茶壶往床边随手一丢,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下针,同时头也不抬对外头喊了句:“去多拿几壶水过来!要凉的!”
这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人跑去拿了好些水壶来。
下人们帮着季立春一起摁住颜知,往他肚子里灌了三壶水,这才感觉他有了些许反应。
季立春再度在中脘下针,同时用四指从腰腹两侧推挤胃部,见有清水自颜知嘴角溢出,忙喊人调换了姿势,让他面朝下趴着。
没多久,颜知便在昏迷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来,哗啦啦地淌了一地。
见状,季立春才长吁了一口气。
可他知道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样催吐只能让人将还未来得及效用的毒物吐出,真要解毒仍需以草药方子对症下药。
他一边探脉,一边在人群里找到了方才那个被使唤去拿酒壶的黑衣男人:“把那酒壶拿过来。”
思南不敢迟疑,急忙将酒壶呈上。
季立春打开壶盖闻了闻,凝神回想了一会儿,又倒了一些在手背细闻片刻,心下已有了判断。
皇帝落座的席间出现毒物,管事的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提前开始叫冤:“季太医,您可要明查啊!酒水菜品我等都已一一用银针试过,银针当时是没有变色的。”
“银针自然试不出这种毒。”
要知道,银针仅能测出煅烧炼制的毒物,譬如人尽皆知的砒霜。事实上,砒霜之毒性,若分量不足,是远不足以在顷刻间毒死一个人的。
当年颜知向他请教的时候,他曾说自己并不懂害人的方子,但实际上,草木之毒,远胜于砒霜。譬如柳叶桃,譬如佛手莲……
季立春盖上酒壶,脸色阴沉道:“这是君影草的果实。”
“君影草?”
“君影草!”在一片困惑议论声中,思南的一声惊呼格外突出。
季立春见他那副惊疑的表情,便验证了心中的猜测。
除了颜知,谁有机会下毒,谁又会在酒里下毒?
颜知从他房里拿走的那本书,他本以为颜知是为了救母,如今想来……恐怕是为了这个。
也许那天,他留下一句“不认命”后,便已经开始筹划这场复仇了。
却把自己搞成这样……
那天说的话,颜知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贯如此。以卵击石,何其愚蠢!
毕竟事关紧要,在得到皇帝准许前,季立春暂时不想声张,只是轻声感慨:“还好……万幸陛下没喝。”
“可……陛下喝了。”思南愣愣道。
季立春呆若木鸡,与那影卫思南对视片刻,两人突然齐齐看向床尾。
只见人群后,那位大衡的皇帝,九五之尊,早已不知在何时栽倒在了床上。
***
重阳佳节,雍京的大街小巷都热热闹闹的,每个百姓脸上都洋溢着丰衣足食且生活安定才有的笑容。
人们似乎都已经淡忘了,大衡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日子,也才过去不到十年。
次日早朝,宫中传出消息,正当盛年的皇帝罹患重病,难以朝政。
举朝哗然。
第74章 走马灯
春日的田野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带着青草味的微风拂过麦田,秧苗摇曳,绿浪起伏。
颜知走在田野间,他穿着青色的麻布衫,手里抓着路上随手拔的狗尾巴草把玩。
他一向知足常乐,爱偷闲躲静。太阳就要西沉,他却走得不紧不慢。
忽然,有人从背后握住了他的双腕,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
颜知一阵慌乱,那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也脱了手。
可当小小的蓝色布鞋踩在了同样颜色的两只布鞋上,颜知的惊恐消失了,仰面朝身后的人看去,顿时笑出了声来。
“爹爹!”
“知儿,昨日私塾教的那首诗,怎么念来着?”背对着西沉的夕阳,男人的面容模糊,却熟悉而亲切。
“山村咏怀?”
“对,那首数数的诗。”
“一去二三里!”颜知朗声起头。
背后的父亲跟着他念,“一、去二、三、里。”他一字一顿,跟着数字迈开步子。
“烟村四五家!”
“山村四、五、六——”
“不是不是,是四五家!”颜知笑得直不起腰来,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然后是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好好,六、七座亭台,八、九、十枝花~”
父子俩在田埂边嘻嘻哈哈玩了个够,父亲才牵着他的手,走上了回家的路。
一进院门,在院子里布菜的母亲便一眼看见父亲脏兮兮的鞋子,苦笑埋怨着父亲瞎闹。
趁这功夫,颜知跑到饭桌旁探头一看,三个菜,清炒的丝瓜,葱爆的鸡蛋和白灼的小河虾,都是他最爱吃的家常。
母亲拍完了父亲鞋子上的灰,又在后头催促他去洗手。
颜知吞了口唾沫,一蹦一跳跑进后院,一转眼却发觉自己到了青麓书院。
窗外的日光照在乌木书案上泛着白光,映得书案前的老者浑身发亮。
老者抚须微笑,手里拿着几页纸,问他:“这些都是你作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