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赵珩也并不是一个难以讨好的人。
颜知常想,别说作为一国之君,以赵珩的出身和经历,身为唯一的皇储,早在幼时的东宫他一定就见多了阿谀谄媚的嘴脸。
那为什么,几句顺耳的话,一些亲密的举动,便可以让他流露出那样深受触动的眼神呢?
相识十年,他发现自己还是一点也不懂赵珩。
***
这阵子陆辰在翰林院干着些修撰史书的文职,却也没停下调查,只是担心加重颜知的病情,暂时把方向从他身上移开了。
却万没想到,颜知病情好转后会主动来找他。
听到人通传时他还不信,直至走出翰林院,看到那李树下立着的玄色身影时,他的心才一下子悬了起来,上前行礼时几乎是提心吊胆的:“颜大人,您找下官?”
颜知点点头:“陆翰林,能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陆辰其实心中忐忑,不知颜知要带他去哪。
他直觉颜知要对他说的话事关紧要,必然会带他去一个僻静处,可出乎意料的是,颜知没走多远,只是带着他走到一个空旷的湖边。
卵石丛生,草木稀疏的湖岸边,连个遮蔽的树荫都没有。
颜知背对着他,负手看着湖面:“日前,长乐宫有一位讲学士父亲过世,回乡丁忧了。薛王的讲学士缺了一位,颜某便向陛下举荐了陆翰林。”
陆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为何?”
对其他人而言,在翰林院修史定是一个消磨人意气的职位,可对陆辰而言却是恰好。这般清闲的职位,才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扑在调查判官案这件事上,所以他也并不觉得烦闷。
突然之间要让他去给薛王讲学,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薛王殿下是如今唯一的皇嗣,为殿下讲学自然是美差,翰林院的人可以为这个位子抢破头。
可陆辰却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第70章 君影草
颜知没有回答陆辰的那一句“为何?”,而是忽然问起其他:“陆翰林,您在调查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了?”
陆辰吞了口唾沫,站在跟前的人是他目前怀疑的首要对象之一,他自是不可能和盘托出的。
其实这阵子也着实是进展缓慢,没了大理寺的官衔,他连以前那些随时可以看到的卷宗也接触不到了,只能凭借着记忆,自己将有用的线索一点点的记录下来里。
“在大理寺沉积的案子不止这一桩。”颜知叹道,“这世上有许多案子,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
七年前的采花案,两年前的使臣案,有多少卷宗沉积在大理寺,谁又数得清呢。
陆辰个性倔强,哪里听得进去:“颜大人,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不应陷入执念而不惜自损。”
颜知微微侧身,看着他道,“陆大人,您还年轻,年轻是您最大的利器。判官案已在雍京这一带肆虐了十余年,终会有结束的一天。而陆大人是新科状元,仕途才刚刚开始,未来还很长。”
“当年孔明多智而近妖,却熬不过司马懿的坚守不战,星落五丈原,蜀汉自此再无胜算。”
颜知继续道,“很多时候,一个人只要活下去,便已经赢了。”
“……”陆辰茫然望着对方,胸中鼓噪,却不知如何反应。
他这一次才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颜大人将什么寄托在了自己的肩上,可他却连那东西是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闷闷地想,或许旁人骂的都不错,自己真的是很蠢。
***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朝廷休沐,颜知从颜府出发,驾车出城,前去雍京城郊的灵山登高。
颜府的马车停在灵山山脚下,颜知下了马车,让下人候在山下,准备自行上山。
车夫顿时有些为难:“颜大人,今日登高的人多,难免杂乱,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小的没法交代。”
“用不着你担心。”颜知回道,然后绕到马车后头,果然看见思南坐在马车后面的横栏上,“他跟我一起去。”
“……”没想到会被发现行踪,思南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下车抱拳,“颜大人!”
颜知让他起身,然后对着车夫问:“你要不要和他试试身手?”
“大人说笑了。”车夫虽是第一次见思南,却一直知道颜知身边有安插影卫,他又哪敢和皇帝的护卫比划手脚,“既然颜大人有护卫跟随,那小的便放心在这等候大人了。”
颜知点点头,示意思南跟上来,然后两人便往灵山山脚下去了。
九九重阳,又叫登高节。雍城一带山岳不少,但论山高水美还是灵山最佳,因此吸引了不少今日来此登高的百姓。
雍城百姓富足,一个个头上或簪菊花,或插茱萸,携家带口的出游一般,山道上热闹非常。
思南手握佩剑,一路跟着颜知,却发现他并不随着人潮往山顶去,而是在僻静的山脚下信步闲逛。
“颜大人,您不去山顶吗?”
“去干嘛呢?”颜知反问。
“今日是重阳嘛。重阳,不就是登高,赏菊,佩茱萸。”
“是啊,还要敬谢父母呢。”颜知顺着他道。
“啊这……”
思南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终日跟着颜知,哪能不知道颜府发生了什么?颜母至今下落不明,颜知当着陛下的面不曾提过,却不想会在今日提起。
思南的身手没话说,脑子却常常转不过弯来,颜知无意为难老实人,于是一边继续走一边道:“我不是来登高的,只是来散散心。”
“……”思南无言,默默跟上。
颜知越走越僻静,在山脚绕着石壁,专往那些背光阴凉处走,正值夏末秋初,山花野草郁郁葱葱,谷底草木幽静雅致,风景一点也不比高岳山顶差。
颜知一路走一路看,兴起时还伸手去抚等身高的蒲苇,蹲下来摆弄花草,当真宛若踏青一般惬意。
“思南,你今年多大了?”
“回颜大人,属下已三十有四。”
“家中几口人?父母俱在么?”
听颜知又提及父母,思南有些警惕,小心答道:“属下是孤儿,家中只有妻女,一共三口人。”
不过颜知并没有执着于父母这件事上,转而问:“影卫这份差事相当辛苦吧,吃不上饭,又顾不上家……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思南正色道:“属下为报陛下大恩,万死不辞。”
颜知没再问什么大恩,他知道问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于是只是点头道:“原来你和我一样,只等着油尽灯枯,被舍被弃。只不过你是自愿的,而我……”
他没说下去,只觉得说的不妥,可如今想要把前面那句收回来也不能够了。
“颜大人,其实……”
颜知看出他想说什么,抬手打断了他:“若是为赵珩说话,就不要开口。”
他知道赵珩有的是愿意为他卖命的人,当初的东宫太子,如今的一国之君,他拥有的太多了,随便施舍给人一点恩惠,便足以让人为他舍命报答。
而与之相对的,赵珩的一丝恶意,落在一个人身上,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很不幸的是,他是后者。
所以他可以听同为后者的季立春劝他看开,却不想听前者说一些自以为理解的话。
思南讪讪住了口。
他脑子虽不灵光,却毕竟跟随了颜知足足八年。
都说旁观者清,他就是亲眼看着颜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旁观者,可他却也说不出对方究竟在哪一步行差踏错,才落得今天这田地。
不过,自从上个月病了一场之后,颜知仿佛有所转变了,与此同时,圣上的态度也变了,一切都在朝着和缓的方向发展。
颜大人整个人松弛许多,如今甚至可以出游散心了,对此,思南还是相当欣慰的。
“思南,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吗?”颜知一边信步一边问道。
“属下不知。”
“我在找君影草。”
“君影草?”
颜知说道:“它又叫风铃草,开白色的一串小花,听说它花形奇特,好似风铃。平时不常见,因它总长在僻静的深山、谷底,与兰草相伴。世人只知空谷有幽兰是君子高洁,却不知伴兰而生的君影草也不入俗流,甘得寂寞。”
“……”思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文人墨客总爱托物言志,他是个武夫,不太懂颜知的意思。只觉得伴兰而生,听上去倒是相当美好的。
颜知又道:“不觉得君影这个名字很好听吗?若兰草是君子,它便是君子的影子。”
思南道:“是很好听。属下没有见过风铃似的花,也想看一看。”
颜知忽然停下脚步,视线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的一从绿色的植株上。
颜知露出一抹笑来:“今日我们怕是见不到了。”
“为何?”思南不解。
“因为,现在是九月了。”
君影草的花期已过,九月,正是结果的季节。
第71章 等了许久
九九重阳,朝臣休沐,皇帝却是没有空闲的,每天各地呈送的奏本络绎不绝的往甘泉宫外殿的书房里送,饶是赵珩一目数行、一挥而就,也得宵衣旰食才能批完。
而赵珩近来为入夜后出宫腾出空来,白天手上的朱笔更是舞的飞起。
时近傍晚,总算是得了些空,赵珩正搁笔舒展肩膀手臂,便听见窗边传来思南的声音。
“陛下,颜大人让属下来传话,说今日重阳,盼您早些过去用晚膳,共饮菊花酒。”
赵珩冷声道:“思南,颜府那么多人,这话何必你来传。你再叫颜知这般戏耍,朕就要换个影卫了。”
如果是牵涉到[判官案]的事,动用到思南也算合情合理。可分明只是请他去用晚膳,颜府哪一个不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