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此事不急。您平日里多休息,不要为此事操劳。”颜知道。
“不操劳的。”林氏欣慰地笑笑,“终日在家里坐着也是无聊。”
季立春在旁越听越觉好笑。
别说一个脔宠婚娶是不是打了圣上的脸,就说颜知身上这三天两头被弄出来的勒痕,吻痕,他哪敢和身世清白的姑娘结亲?
八年前,那时的季立春刚进太医院,凭借着高超的医术稍崭露头角,人称赛华佗。
一日,甘泉宫的大太监亲自来传他,他本以为是天子抱恙,却不料被一路引到一间耳房前。
那是甘泉宫里为陪侍太监准备的休憩室,却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新科进士的地方。
昏睡在小床上的那个人浑身不着寸缕,身上遍布着被摧残蹂躏的痕迹。
细查一番更是凄惨骇人,下颌和双臂都脱了臼,腰背上满是撞击硬物留下的淤血,更不必提那难以启齿的红肿部位。
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季立春非但不傻,甚至凭借着伤痕的形状,类型,脑海里便能复盘全部的过程。
不难看出,那些惨烈的反抗是如何遭受了力量悬殊的打压后,以失败告终。
而敢在甘泉宫对一个新科进士下如此毒手的人,想来也唯有当今圣上了。
既然是天子,做什么都由不得人置喙,季立春并不去多想,只当自己在照料普通的病患一般稀疏平常。
当他处理完伤势后,天子传召了他,询问了颜知的身体状况。
季立春如实答道:“颜大人身体根基尚可,虽有些瘦弱,但未见什么病灶,若是好好调养,活到百岁也不在话下。只是……再健康的人,如今日这般折腾几回,也难免要去半条命。”
天子垂着眼帘喝茶,似乎在凭借这番话权衡着什么,却没有把最终的决断说出来,只是转而告诉他,往后他不必做太医院的差事,只用照顾颜知母子两个人。
颜知的母亲有经年留下的头风病,因家境不好,以至于这病拖了很久,如今的确需要大夫帮忙调理。但头风既不是能治愈的病,也不需要大夫一天到晚盯着。
而颜知就更不需要大夫了,他根本就是一个健康的人。
那之后,颜知身上大伤没有,小伤却是不断,这儿掐出块青紫,那儿咬出个齿痕,都是再频繁不过的。
比起第一回,皇帝做事收敛了许多,留下最狰狞的痕迹也只是些捆缚的勒痕,伤不到筋骨。
可即便如此,那刚入朝的大理寺少卿还是迅速的瘦脱了相。
头几个月,有一次,颜知醒来后问他:“季太医,世上有什么药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么?”
季立春回道:“卑职只知治病救人,不懂害人的方子。”
他当然懂,可是他更清楚皇帝的脔宠绝不能死在自己手里。
当时,颜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但却没有追问,也再没有问过类似的话。
日复一日,颜知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仿佛麻木了,习惯了,又或者是学聪明了。
他表现出来的顺从很快得到了回报,官职,府邸,金银玉器,物质方面,皇帝没有亏待过他。
当天子的偏爱变得昭然若揭,人们才开始挖掘背后的原因,于是朝堂中便开始盛传什么同窗之谊了。
人前人后,是两种不同含义的“圣眷正浓”。
正因为季立春知道背后的那层含义,才觉得颜知人前的清高与庄重格外可笑。
分明是靠着色相坐上大理寺第一把交椅,竟也能得同僚的尊重,下属的维护,这世道还真是笑贫不笑娼。
如今,就连他的身体也渐渐习惯了雌伏人下,已很少有吃不消的时候。皇帝却还让自己继续照看,偶尔擦破个皮也要看一看,究竟是有多珍惜这副皮囊?
现下甚至让自己每日为他诊脉,还要搬入颜府,守着一个将死的老妇人。
当真是荒唐至极。
第50章 大衡秋祭
“颜大人,未免太记仇了吧?”
颜知从母亲房中出来时,发现那一袭蓝衫的季太医正双手抱胸站在门外等他。
季立春道:“卑职日前不过是一句调侃,陛下就真的让卑职搬进颜府了,颜大人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颜知早已猜到,季立春必然会将此事算到他的头上。
“不是我。”颜知开口澄清,却并不指望对方能信。
季立春看了看四周装饰华贵、灯火通明的颜府,有种身陷牢笼的无力感,叹气道:“事已至此,是不是的也无所谓了。”
“……确实如此。”颜知认同了这一点,想了想,将自己的袖子捋起,道,“也不必去别处了,季太医就在这简单切一下脉吧。”
季立春看他一眼,如果说现在的颜知身上还有一个值得他欣赏的部分,那就是他的气量了。
季立春知道,自己如何自恃才高,却也不过是皇帝派来伺候颜家母子的。
往日他对颜知的那些唇枪舌剑,对方若是一一都往心里去,别说平日里刁难几分,就是吹两下枕边风,恐怕自己也早被皇帝拉去砍了十次脑袋。
他嘴不饶人是天生的,见颜知一味退缩忍让,反而变本加厉。
可他并不傻,内心深处,他知道颜知是大度待他的。
而无法回应这份气量,也是季立春难受的原因之一。
皇帝命他一切只能对自己回禀。作为一个大夫,他甚至没法告诉颜知,他的母亲林氏已经时日无多。
皇帝上个月便已得知林氏所剩时日不过半年,却显然并未转告颜知。
作为亲生儿子的颜知至今浑然不觉,只是一味信赖着身为太医的季立春会照顾好他的母亲。
夏夜里夜风微凉,季立春就依着颜知,在回廊下把了他的脉。这一回倒是没再挖苦了。
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相煎何太急?
***
不知是否沾了薛王的光,赵珩不再急着催要名单,颜知总算是过上了一阵清闲的日子。
大理寺的事务有宋、陆二人分担解忧,长乐宫听话懂事的薛王也并不令他烦心,甚至连搬进颜府的季立春都开始饶他几分了。
老实说,最后一位是最叫人意外的,颜知本以为季立春这次搬入颜府,别说搅得他家宅不宁,就是把他活撕了也不能解气的。
可恰恰相反,季立春非但嘴上收敛了,还愈发尽心的照料起他的母亲了。
听母亲说,季大夫每日早晚都为她施针一次,令她头痛眼花的毛病缓解了许多。
颜知不知他为何突然改了性子,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赵珩吩咐了什么。
但不论怎么说,单凭母亲的身体日渐好转这一点,他对季立春还是十分感激的。
安逸的一个多月很快过去,八月到来。
立秋过后的第二日,八月初八,这一天,雍京例行举行天子的祭天仪式,以祈求秋天的丰收和国家的繁荣,是为“大衡秋祭”。
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们早已在雍城城南的天坛准备好了一切祭祀器具和祭品。
庄重的黑绸装点着闻天鼓和高大的烛台,成千上万的都城护卫将天坛附近一带团团围起,以免闲杂人等入内,干扰了秋祭。
都城的百姓也都赶来,想要一睹王侯将相们的风采,却只能远远的看一眼那乌压压的朝臣列队。
一条花岗岩铺成的路直通几丈高的天坛,群臣分站两侧,中间让出一条十人宽的道。
身穿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天子缓步走在中间,宫人在身后拿着华盖和雉扇。
赵珩的容貌放在民间会显的过于艳丽,可搭着庄重的礼制衣袍,却是秀美得恰到好处。
天子旒帘与玉瑱微摆,绣着三足乌的宽袖与衣摆拖在花岗岩的地面上,脚步四平八稳,威仪棣棣。
群臣跟随着天子上了天坛。
立秋尚未降温,颜知走在身着礼服的朝臣之中,玄色的衣料晒得滚烫,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大理寺少卿也是一头的汗。
赵珩一年四季体温都低,炎炎夏日下穿着这样一身厚重繁复的礼服,却也相当从容。
众人上了天坛之后,待闻天鼓一响,天子开始为苍生祝祷。
祝祷文词句华美,立意悠长,一听就是当年的状元,如今的礼部尚书,江永的手笔。
与求仙问道的先皇完全相反,赵珩不敬鬼神,可但凡涉及到祭天祈福的惯例仪式,他也能把样子做到位,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秋祭仪式结束,赵珩领着宫里的人先一步回了宫,礼部以天子之名在天坛下的清凉处设宴款待群臣。
佳宴美酒,丝竹管乐齐备。辛苦挨到祭天仪式结束的臣子们也总算可以歇歇腿脚,吃些凉爽的去去暑气。
颜知与大理寺的两位少卿坐在一块,正用汤匙舀着桂花冰粉,忽然听见坐在他左手边的年轻人感慨道:
“圣上气宇轩昂,英姿不凡,真是大衡之福啊。”
颜知知道自己这位下属并不是溜须拍马的人,忽然说这些只可能是发自真心的赞叹。
想必是往日早朝隔得远,并不能看清皇帝面容,今日才算是第一回将那冕旒后的容颜看了个七七八八。
而赵珩那张脸多能唬人,颜知早在书院时就领教过了,因此,对陆少卿的感慨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敷衍的点了下头。
宋融也在旁附和:“可不是嘛!自圣上登基以来,大衡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且圣上又正值壮年,大衡的百姓有福了。”
陆辰小心地瞄了颜知一眼,这下验证了心里的猜测:上一次他就没有看错,在旁人提及陛下的时候,颜大人的神色是充满了抗拒的。
如果真像盛传的那般,颜大人和圣上是同窗之谊,感情深厚,又为何会对偶尔提起都这般抗拒呢?
陆辰有些想不通。
这时,一阵优美琴乐声将他的思绪连同着视线一起牵走了。
第51章 量身定制
宴席中央抱琴弹奏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有着蜜色的肌肤和一双猫儿似的双眼,一看就并非是中原女子的面容,却有着别样的风情,艳丽的叫人移不开眼。
陆辰直愣愣的盯着看了半天,直至听见宋大人的一声轻笑才回了神。
“陆大人?眼睛都看直啦?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此等佳人没让那苏禄使臣要回去啊?”
陆辰这才忽然将眼前的这位美人乐师和先前那个外邦人口中的“苏禄圣女”联系到了一起。
自打上一回在大理寺闹的不愉快后,苏禄的使臣团就没再来过,上个月,一行人已离开了雍京,踏上了返乡的路。
“原来这位便是苏禄国的圣女。”陆辰惊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