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薛王。
那孩子皱眉想了想,道:“你们不都说这长乐宫是福泽满溢之地?区区一窝乌鸦,就能坏了这洞天福地的风水不成?”
话音刚落,他便又听见几声击打树干的动静。
原来那两个小太监原本够不着树上的巢穴,尝试失败后索性垒起了人墙,这下终于可以用杆子够着鸟巢了。
在巢穴承受着一下下击打时,巢穴里的雏鸟们惊恐的伸长了脖子。
薛王急了:“快让他们停手!”
主子已这样发话,季用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忙喊着“停手!停手!”的朝那两个小太监跑了过去。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树上早已摇摇欲坠的鸟巢再承受不住,顺着树干滑落下来,打翻在树杈上,随后翻滚着落了地。
“啊!”
薛王大惊,提着衣摆便小跑了过去,却只见那些羽翼未丰,透着粉色的雏鸟甩的一地都是,无一例外都摔死了。
薛王毕竟只有七岁,见了这一幕,霎时红了眼眶,眼泪哗哗的流。
见薛王簌簌掉泪,季用知道闯了大祸,却不敢自己顶罪,于是对着那几个惹祸的小太监就是一顿臭骂。
“你们是瞎了眼了?当着主子的面也敢造这种杀业!让你们停手,你们是聋了??”
那几个小太监只是听令行事,哪里知道会惹出这样的麻烦,在地上跪成一团,吓得直发抖,大声告饶。
这群人倒不是怕七岁的薛王,而是怕薛王上面那个疼爱幼子的皇帝赵珩。
此时,薛王忽然听见什么动静,他止了哭声,循着声音上前几步,蹲下身,将那个破破烂烂的鸟巢拾起,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还有一只雏鸟没有被甩出来,正扑腾着没有羽毛的翅膀。
季用见状,连忙道喜:“薛王殿下果真是洪福齐天,这雏鸟逃出生天,也是受了殿下的庇佑啊。”
薛王擦了擦眼泪,将那雏鸟和巢穴都抱在怀里,对跪在地上的几个太监道:“你们起来吧。往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本宫的长乐宫偌大,容得下这些鸟雀。”
他吸了吸鼻子,低头看了看那只雏鸟,难过道,
“鸟儿筑巢也不过一夏。莫让它们……无枝可依。”
第47章 互不顺眼
颜知站在回廊里,看着薛王抱着鸟巢和幸存的雏鸟朝自己走了过来。
一瞬间,那粉色的雏鸟,和记忆中皱巴巴的婴儿重叠在了一起,雏鸟的叫声,也和记忆中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了一起。
在薛王走近之后,颜知竟一时间没忍住,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薛王一怔,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对方。
他自小便莫名的对眼前这人感到亲近。
毫无理由的,只觉得除了父皇之外,便最想待在这个人的身边。
可事与愿违,自打记事起,每一次见面,无论他怎样乖巧,怎样努力,这个人都不愿仔仔细细的看他一眼。
更别说主动来接触他了。
如今,这个人竟主动的摸了自己的头。薛王的眼泪一下子都收了回去:“先生……您还是第一次……这样子……”
颜知一顿,收回了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只雏鸟?”
薛王低头看了看怀中雏鸟,道:“……长乐宫对它不起。珏儿会尽力照料它,直至它羽翼渐丰,从这儿飞出去为止。”
“殿下有心了。”颜知说道,“有朝一日,殿下所有会比这长乐宫更广袤千百倍。世间万物,一草一木,生死荣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希望将来,殿下也能像今日这般,爱怜眼见之处、眼见之外、这世间坎坷求生的千千万万生灵。”
“……”薛王听得无比认真,一双小狗似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是,珏儿一定不负先生期望!”
***
大理寺少卿的奏折最终还是奏效了,赵珩在早朝上议了此事。
但凡牵涉到修改律法,哪怕是再小的改动,朝堂上总是不乏反对的声音。
但在陆辰的据理力争之下,刑部官员和其他年迈老臣显得畏首畏尾,似乎也没什么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
最终,只得感慨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纷纷败下阵来。
自那之后,陆辰便越发勤快的往颜知书房里跑了。
这天,他又来敲门,进门便说道:
“多亏颜大人日前的提醒,不然,下官就要闹大笑话了!”
颜知问:“从何说起?”
“下官按照您的指点,重新审问了那个杂役,果然……您是对的!他说判官戴的帷帽皂纱很长,所以看不清面容。先前那么说,只是因为想要吹牛,我打了他十棍子,小惩大诫!”
颜知不动声色地问:“他有说出什么别的线索吗?”
“嗯!虽然没看清面部,但他还记得判官的体型,身高。您知道吗?判官竟然比下官还略矮一些。”陆辰比了比自己的眉上一寸处,“大约到这……对,就和大人您差不多!”
颜知沉默。
大约是因为赵珩的身形更接近高挑的秦衷,以至于杂役认为同行的自己是凶手了。
这人的线索可真是每一条都够误导人的。
“此人先前信口开河,证词不可尽信。”颜知劝说道。
“下官明白。”陆辰道,“对了,他还说,他看见了……”
此时,一阵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门外传来通报声:“颜大人,太医院的季太医来了。”
颜知了然,有些头疼道:“进来。”
季立春自那天之后便当真每日来大理寺为颜知请脉,虽然每回并不多逗留,可那张毒嘴却从不肯饶人,令颜知实在心生疲惫。
这么多年来,他身上但凡被赵珩弄伤了,都被季立春看过,只怕昏睡时,连私处都被他上过药。
在季立春面前,颜知自知是没有半分颜面留下来的。
他怎么想自己,颜知心里有数,他怎么说自己,也都是事实。颜知早已过了最难堪的阶段。
可即便如此,他内心深处还是下意识想要回避此人的。
偏偏事与愿违。
房门被侍卫打开。
“季太医,里边请。”
季立春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张臭脸。
陆辰终日在外头奔波,倒是第一次撞见太医向颜知问诊,当即关切问道:“颜大人您身体有何不适吗?”
“并无不妥。只是例行公事。”
颜知说着走到书案边坐下,自行捋起衣袖,只想要速战速决。
“例行……公事……?”陆辰不解。
颜知不知还能怎么解释,正在纠结时,将药箱放在书案上的季立春开了口:
“这是圣上的旨意,如此,方能彰显对大理寺卿独此一份的疼爱不是?”
“……?”陆辰一头雾水。
颜知未料季立春会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季太医,慎言。”
“卑职说错了。颜大人弱柳扶风,自是需要特殊照料的。”
陆辰虽然没太明白,却也听得出那太医的敌意,于是道:“颜大人为大理寺终日操劳,陛下体恤,有何不可?你既是遵圣上旨意,专心问诊便是!”
“是了,颜大人自是劳苦功高,何止在大理寺终日操劳,甘泉宫里也……”
“季立春。”颜知出声提醒,口吻听上去已是极其危险。
季立春住了口,从药箱里拿了个软垫子放在颜知的腕下:“颜大人当真谦逊,丰功伟绩,何须挂齿。”说完,把脉片刻,便将软垫收回了药箱。
“……”陆辰本就是个暴脾气,早已不能忍,“医者仁心,你有功夫在那阴阳怪气,却没力气好好为颜大人把个脉吗?”
“陆少卿。”颜知出声制止。
天知道,他巴不得季立春敷衍完赶紧走。
却已晚了。
季立春向来只是骂人,突然挨了骂,抬头与陆辰对视了一眼。
“这位陆大人是在质疑卑职的切脉本事了。”
一时间火花四起,针尖对麦芒,大战一触即发。
陆辰率先出招:“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我虽不懂医术,却也知四诊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季太医医术高明,便可敷衍行事?”
“我敷衍行事?自卑职进太医院起便为颜大人看诊,别说望闻问切,颜大人身上有个小破口我都知晓。少卿大人不过在旁看了一次切脉,便妄自猜测,大理寺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
“我从未听说过望闻问切四诊可分期而行。若是病人昨日无恙,今日染了风寒,季太医也……”
“好了,都别说了。”颜知出声打断了两人的激辩。
这两个人嘴都厉害,一个几天前刚在早朝上把一群老臣辩的七窍生烟,另一个每天光用嘴就能在颜知身上撕下一层皮来。
这两个要是真吵上了,只怕这一天都别想结束了。
陆辰仍是忿忿:“颜大人,此人对你如此不敬。何不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换个太医来问诊?”
“呵呵……请去!卑职求之不得。”
“你……!”
“别吵了……”颜知揉着眉心道,“你俩都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