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敢问庄主,你何时给山庄起的名?”
何止是起名,在有名之前,他们都叫山匪。
说到这事,饶是越青君,也难免尴尬一瞬,但他还是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日。”
宁悬明想到卫无瑕礼佛,想到剑屏山的越青君,想到卫无瑕与越青君的无缝衔接……
其中关窍,不必言说,自心领神会。
一股荒谬的情绪直冲他天灵盖,生生将宁悬明逗笑了。
又气又笑。
“你、你真行……”话到此处,宁悬明已彻底词穷,穷尽他一生,也难以对越青君这番行为做出评价。
图什么?
一道难以遏制的情绪,在这几日相处中积攒许久,直到此时产生质变,迫使宁悬明付诸行动。
他迫近越青君,直抵对方面门,狭小的马车里,二人呼吸可闻,越青君避无可避。
“……你到底图什么?”
越青君也没有避。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宁悬明,心说你都这么主动了,那我回应一下,也不要紧吧?
下一刻,他微微前倾,在宁悬明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属于越青君与宁悬明的第一个吻,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江山非所愿。”
“所求在眼前。”
“悬明,只要你愿意,就能让我做个符合你心意的天子。”他的气息轻吐在宁悬明耳边。
“真的不心动吗?”
第112章 青帝
高高在上的天子,任由自己随心所欲地塑形。
从此江山也如掌中之物。
这是何等的诱惑!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听了都会万分心动。
宁悬明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堂堂天子,当真心甘情愿,对他人唯命是从,任由他人搓圆捏扁?”宁悬明轻声低语,却因彼此距离,饶是再轻,也听得分明。
越青君微微阖眸,鼻尖轻轻在宁悬明脖颈蹭了蹭,心满意足道:“天子不愿,但越青君可以。”
他垂眸而下,指尖轻轻勾动宁悬明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
即将全然握紧时,越青君却又一根一根,慢慢松开,渐生笑意。
“离京之前,我给薛行野留了一封密信。”
“若有不测,皇位随他拿去。”
越青君语气再寻常不过,越是寻常,越是漫不经心,“天子而已,既然可以随意丢给别人,随你揉捏塑造又何妨。”
宁悬明心中震动,并非是因为越青君对皇位这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而是对方竟如此信任那位镇南王薛将军。
难怪此人竟敢随意离京,自信是真,做好万全准备是真,不在意也是真。
先前越青君说的那些为了宁悬明才要这个皇位,宁悬明比皇位重要更重要这等听着好似随口哄人的鬼话,终于真正落到了宁悬明心里,留下几分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宁悬明不觉高兴,反而沉重。
他缓缓退开,直起身子,拉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神色恢复之前的淡定疏离,“阁下未免太看得起我,江山之重,皇位之尊,哪里能容我一介凡夫俗子指手画脚,不胜惶恐。”
宁悬明撩了撩衣摆,轻弹衣上灰尘。
无论是江山还是天子,都不应由他决定。
越青君既已许诺会尽自己所能,做个好天子,即便对方行事作风再不如意,宁悬明也不能为此指指点点。
越青君口口声声说随他心意,任他施为,好似一切由他主导,实际上却不过是以身为饵,诱他上钩,囚困樊笼。
因而,即便对方做的某些事荒唐无稽,荒谬绝伦,荒诞到不可理喻,惹人生气又发笑,宁悬明都只能忍住,坚守本心,对对方的任何利诱都视若无睹。
诱饵越大,越要坚定。
越青君故作遗憾,“果然是悬明,定力远超常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恢复成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模样。
好似不过随意聊了聊家常,丝毫看不出方才说了什么疯话。
马车在城门口放缓,给了一包碎银后,官兵满面红光,随意检查了一下,便轻易放行。
宁悬明看向越青君。
后者摊手,无奈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纵然再如何严刑峻法,若想钻空子,便有的是。”
无法禁止。
宁悬明抿了抿唇:“我想说的是,若以商队论,我们刚才给的税钱还不够。”
只是税钱给的是官府,碎银给的是私人,那些人当然愿意给个方便。
“他们估计是看见了这个。”越青君指了指马车上挂着的明月山庄的标识。
过了那座山,他们便让那辆挂着标识的马车走在最前面,保证一来便能让人看到。
行走在路上,越青君观察着街上行人面对明月山庄的反应。
虽没抵触,却心存畏惧,轻易不敢招惹。
想来清垣城的明月山庄没有大善,却有小恶,且一定闹出过很大动静,声名远播。
改朝换代于民间的影响,兴许还没有明月山庄大。
刚入城,便有一名穿着山庄服饰的人快跑迎了上来,拜了一拜说:“听闻有北方的兄弟南下,我家掌柜已设下宴席,就等诸位兄弟入座了,也好与我家掌柜聊聊南北风情。”
早就被越青君叮嘱过的队长拱手道:“那就有劳掌柜了,待我们一行人安顿好,必定上门道谢。”
那人还想请越青君等人入住清垣城掌柜安排的别院,被众人以想体会清垣风土人情为由拒绝。
双方别过,那名跑腿回府禀报。
大掌柜沉思片刻道:“所带货物不多,不像是专程南下行商。”
“你确定他们是北地分庄的人?”这话问的是在一旁坐着的三掌柜。
后者连连点头,“听说是回乡。”
明月山庄在南地起家,动乱时,为求前程跟随主子往北去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一切安定,回乡看看也是寻常。
只是若是这种人,在分庄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凡,没让对方看出猫腻还好,若是发现端倪,便不好再息事宁人。
当晚,越青君便带着宁悬明与几名护卫去了明月山庄赴宴。
桌上酒水佳肴歌舞一应俱全。
推杯换盏间,大掌柜终于提到:“听闻诸位在虎踞山上遇到了土匪?可有出什么事?”
越青君:“有惊无险,对方听闻我等来自明月山庄,便不战而逃。”
大掌柜满脸惭愧,“都是在下招待不周,让诸位在清垣地界受惊。”
越青君摆摆手道:“山匪行事,与大掌柜何干,不过,我瞧着那些人对咱们颇为畏惧,想来应当不足为惧,何不将其剿灭?剿匪成功,也是大功一件。”
大掌柜面露难色:“兄台有所不知,那些人行事猖狂,与本地大族多有勾连,也是看在明月山庄背靠朝廷的份儿上,否则也绝不可能收过。”
越青君闻言皱眉,“原来如此,当地大族竟为虎作伥,本……我改日修书一封,送去京城,必会有人前来剿匪。”
听他如此轻松随意的语气,大掌柜便知对方所言不假,即便如此,更证实他心中所想,对方绝非普通回乡的掌柜。
“此乃小事,传至京城,若扰了贵人清净,可就不好了。”大掌柜感激劝道。
越青君一脸无所谓,“既然有问题,便要向上禀,不因事小而姑息,这是当初加入分庄时,上头交代下来的话。”
见此人脑袋一根筋,说不通,大掌柜面上神色也有些许勉强,歌舞过后,一名女子便袅袅上前,给众人行礼。
大掌柜对越青君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这是我清垣城里最有名的风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一舞倾城,兄台今日不妨瞧瞧,南北美人风情有何不同。”
说罢,那位风姑娘就在他的示意下,要坐到越青君身边。
后者面露好奇,“原来姑娘多才多艺。”
“只是,今夜为我兄弟二人跳一夜舞会否太累?”
风姑娘脸色一僵,来之前只知要伺候这位贵人,可没说过要伺候两位,当即面带一丝羞辱道:“小女子虽非良家,却也是清白身,岂容郎君如此羞辱!”
越青君一脸莫名,看了看宁悬明,又看了看大掌柜,不解道:“我请她为我们跳一夜舞,怎么就算羞辱了?”
宁悬明嘴角微抽,实在不忍再看。
从前不知此人真面目,对对方装模作样毫不知情还好,如今既知真相,再看对方表演,才深感叹服。
他一个看戏的都觉得不忍直视,对方作为当事人竟演得津津有味,毫无破绽。
他闭了闭眼,心中再次感叹,被骗三年,并非自己识人不清,而是对手太过强大,不冤。
大掌柜笑道:“风姑娘分身乏术,哪能为两人跳。”他还以为对方说的“跳舞”另有他意。
越青君皱眉:“怎么就分身乏术了?我与弟弟同住,也不劳姑娘两头跑。”
大掌柜:“客栈有诸多不便,不如住到别院来,也免得还要挤一间屋。”
越青君闻言却面露不悦,“我们二人结契多年,到了外面还要分房睡?我本以为你为人赤诚,才愿与你相交,却不想你竟离间我二人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