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儒门之主沉吟片刻,像是在反省骗局疏漏一般,那无动于衷的神色,看得众离魂心底发寒。
耳听着夹在这好友对峙背景中的男婴啼哭,裴牧云心里难过,抬头去看师兄,解春风却对他勾勾嘴角,反而受了师兄安慰,裴牧云碧眸一软,靠近一步,与师兄挨着肩。
眼看着自己作为一个阴谋道具出生的真实身世,解春风心中千百般思绪,都在师弟这一挨肩中消解平复,神色恢复了清朗温润,只觉得无论如何,能与师父、师弟于人世中相逢结缘,已是万幸。其余种种,他既有勇气直面,就不必积萦于心,这才是不辜负师父教诲。
白发剑修与黑发剑修并肩而立,他们身后众离魂看着这对师兄弟,不禁感慨星归道长教出了一对好徒弟,真真是兄弟情深。
孔雀佛子咬牙道:“你说话!”
儒门之主却摇头笑起来:“事已至此,你竟还猜不出来?也是了,你怎么会知道凡人修仙之苦!你是地位仅次于神兽的灵禽绿孔雀,就算不修行,都有三千年的寿命,更何况你还是个高深佛修,寿命就更久。你如今正值壮年,又已是元婴高修,你还能活个几千年,我和星归与你一样修为,我们却只剩三四百年的寿命,这还不算天柱崩裂、灵气枯竭的影响,你要我答什么?你根本不会懂!”
众离魂听得直道无耻,这儒门之主话术当真了得,明明是他算计孔雀佛子,却三言两语就说得一派凛然,反倒像是孔雀佛子不体恤他、对不起他似的。
孔雀佛子怒视好友:“姬肃卿,你满口堂皇之言,却是要拿这无辜幼龙去补天柱!”
儒门之主却神色不动:“你看,我说了,你不会懂得。”
孔雀佛子被他气得双目更寒:“灵禽寿数更久,不是我能更改,你也说你和星归一样寿数,我们三个千载相伴,难道我不想你们活得更久?你拿这一点来指摘我,算我的不是?我不与你争辩,我只问你,你既要用幼龙补天柱,算计我孵育龙蛋就罢了,又为何还牵扯星归?!”
儒门之主淡然道:“牵扯他,自然是因为他真是好,他们玄真派,哪一个不是高洁无双,哪一个不是为民而死?这孩子若待在儒门,只能养出跟我一样的东西,将这孩子交给他养,却能养出个心系天下的侠客。”
众离魂听到此处,都被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惊到说不出话,那秦无霜身躯一震,齿间咬出腥甜来。
“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把孩子交给他,养到成年化龙,再以大义逼龙补天柱?”孔雀佛子勃然大怒,“你这是要逼星归去死!”
儒门之主却在这时皱了眉头,反驳道:“我设计的是白龙,到时他再伤心,难道能恨我一世?只要天柱安好,再往后,我筹谋于乱世之中,少不了功德,你与星归自然会在乱世中救苦救难,也少不了功德,到时,修至半步成仙并非难事,或许能得道成仙也未可知。”
这番话更是把众离魂听得目瞪口呆,若儒门之主还在说谎,这谎可说得太不高明,听他前番养孩子的言论,明明是对望星归了解甚深,但听到这里,又让人觉得难道他其实并不了解好友性情?望星归再和气,骨子里也是玄真派典型的烈性人物,儒门之主此时就设计要逼死星归道长养大的孩子,怎还会有星归道长到时不会恨他入骨的侥幸错觉?
又或者,观儒门之主对待自己女儿的无情态度,难道他自己无法体会到舐犊情深,以己推人,就以为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大也不过如此?
孔雀佛子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好友,一时说不出话,忽地又皱眉:“乱世?你不是自豪你那儒门,说只要儒门在,即使在位的是昏君庸王,也能坐稳江山?”
儒门之主冷漠道:“我要乱世,就有乱世,我要太平,就有太平。没了我,天下哪有这数百年的太平?儒门已朽,我不便革新,只能徐徐图之。这也是为何天柱必须补起,江山社稷之事,你就不要多想了。”
“你还没回答我,”孔雀佛子已经是一副不愿跟他多言的模样,“你究竟是如何确定,从龙蛋生出的幼龙,一定会是男婴。星归搜罗了那么多古籍,他都不敢笃定,但你若不笃定,绝不会跟我立下那样的命债条件。”
儒门之主平淡道:“我知道这个,是因蛟与龙似,我与那白蛟之子,生下来便是人身。”
众离魂哗然。
第44章 恩断义绝
孔雀佛子一时愕然,脱口而出:“你为算计,竟做到此等地步?”
先前不慌不忙的儒门之主,听了这话,竟是轻怒:“笑话!我姬肃卿何须如此!只是因此恰好得知,为我所用。”
“恰好得知?为你所用?”孔雀佛子大睁着眼睛,像在看个陌生人,“你这个人,当真无情!”
儒门之主不悦道:“我与那白蛟两厢情愿,她身为东海之主,被龙宫众臣所逼,不得不生个继任,对那注定要与她争权的小蛟,她也是不耐烦的。怎么到佛子口中,又成了我的错?”
孔雀佛子冷笑道:“若你所言不假,贤伉俪真是天造地设。只是不知你们的孩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对煞星!”
闻言,儒门之主并不生气,反而沉静下来,慢慢道:“你气话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把白龙交给我。”
众离魂听到这,深觉此人可怖。他似乎也没说什么过于惊世骇俗的话,可他言语中的处事态度简直叫人不可思议,牵涉己身名誉,他立即就要发怒,但牵涉他人,即使是亲生儿女,他都反应冷漠,实在异于常人。
尤其是那小小男婴的不安啼哭越来越响亮,哭得众离魂都恨不得冲进去抱抱那孩子,儒门之主却是心冷如铁,从头到尾只以白龙呼之,根本没把他当人。
孔雀佛子棕眸如刀:“你就算定了我会把孩子给你?”
儒门之主淡然道:“你违抗命债,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一死,我照样会把白龙带走,你虽天真些,却又不蠢。”
孔雀佛子抱紧了怀中婴孩,终于怒不可遏:“白龙、白龙、姬肃卿!这是个孩子!是一条命!”
儒门之主竟凛然道:“牺牲白龙一条命,补了天柱,能让更多人的命活得更好!”
孔雀佛子怒问:“你是个元婴,补天柱既如此紧要,你怎不去?”
似乎被孔雀佛子的质问激怒,儒门之主面色一沉,傲慢道:“我能算计白龙去补天柱,何须牺牲自己?我本就是个尘世俗人,为天下谋,自然要用手段,统治之术自古以来便是外儒内法,真正办事的人,谁是个无暇圣贤?我也不屑当个纸上装相的圣贤!倒是你,你拿什么质问我?你跟望星归,一个不问世事的灵禽修佛,一个万不得已不肯杀人的剑修,你们又为天下做了什么?”
孔雀佛子怒斥道:“我不自辩,可你现在想来指摘星归,是忘了先前也是你自己将玄真为民挂在嘴边?当年前任玄真掌门差一步就为守关牺牲,是你我亲眼所见,后来她也是为除魔而死。星归承她遗志,四处救善惩恶,就算玄真剑修不轻易杀生,哪一个不是为天下为民?你真是自打嘴巴!姬肃卿,你说的一切话,全是为达到目的,无论锦绣大义还是精巧诳语,没一句能信!”
儒门之主似要辩驳,孔雀佛子却不给他开口的时机,一声冷笑,继续道:“你不想死,你想成仙,没人强求你做个圣人。你却为这些,去算计一条无辜性命,还将我与星归也算计在内。你要真那么自信,笃定星归最终能原谅你这番所作所为,何必非要拖我下水?”
“你竟想明白了,”儒门之主微微点头,竟还跟安慰似的说,“你放心,你是被我所逼,等他知晓前因后果,他不会太怪你。”
如此伪善言辞,孔雀佛子闻之怒极:“姬肃卿,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儒门之主神色一厉,谨慎道:“哦?愿闻其详。”
“你说我不问世事,今日,我就来问一回世事,”孔雀佛子紧盯着儒门之主的眼睛,话语坚决,“你算计白龙,要开乱世,要谋你的天下大略,你说我不懂,我乃世尊座下出家之士,确实是不懂,我也不想懂。可我知道,我看够了千年人世,看够了争权夺势,兴亡百姓皆苦,谁做皇帝都没什么不同,你的儒门跟灭你满门的世家,也没什么不同!”
触及旧疮疤,儒门之主勃然大怒:“释迦陵!你过分了!”
孔雀佛子却决绝恨声道:“我与星归误与你这种人诚心论交、江湖齐名,才真是过分!姬肃卿!千载挚友,从未相知,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众离魂心中早有预料,对儒门之主也无甚同情,听了孔雀佛子一针见血之论,甚至想给他叫好,但亲眼看到这千年挚友决裂的场面,仍是嗟叹不已。
而如今的孔雀佛子,再看眼前场面,心中却十分平静。此刻他回想起了诸多旧事,他与望星归为姬肃卿劫过法场、姬肃卿与望星归为他避过权劫、他与姬肃卿为望星归抗过邪魔……诸般种种,真要算账,谁都数不清。三人落到这个下场,更是谁都料不到。
或许当日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姬肃卿,都气到口不择言。又或许千年前的初相识,他与星归认识的那个姬肃卿就只是一张假面,一个为姬家复仇的亡魂。或许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认识过姬肃卿。但事已至此,姬肃卿逼死了星归,那前尘种种,都不再重要了。
众离魂却惊愕地看到儒门之主在此时做出了激烈反应。
儒门之主怒到浑身颤抖,竟像是遭遇了莫大背叛一般,深恶痛绝道:“好,好一个孔雀佛子,释迦陵,这一次我是算计了你们,可这是变局所迫,我待你们毕竟与别个不同!你为一条白龙,就要将我们千载交情一笔勾销,与我反目成仇?!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破解这命债约束!”
说到最后,他已将失态怒容收敛得体,一派倨傲神色,似乎笃定了孔雀佛子无法破解命债束缚。
这份倨傲,却迅速在孔雀佛子前额那只竖着张开的金色禽眼眼前分崩离析。
“孔雀明王眼?”儒门之主愕然失色,忽然明白过来,指责道,“你从西天回来那日,那日我什么都不记得,是你!释迦陵,你要做什么?”
“就算我告诉你又如何?你不会记得。何况,我偏不告诉你!”孔雀佛子绝然一笑,咬着牙道,“姬肃卿,你什么都要算到,你也确实什么都算到了,唯一漏算的,就是佛祖赐我的这只眼睛。今日,我无法阻止你带走这孩子,也无法阻止你算计星归,但我要你提心吊胆三百年,惶惶不可终日!”
话音刚落,孔雀佛子怀抱那男婴,以飘云缓势升入半空,呈趺坐之姿,双目紧闭,住慈悲相,浑身都被佛光包裹,他身上僧袍被佛光化为白缯轻衣,配耳珰臂钏,佛光又在他身下化出洁白莲花座,座内有三枝华丽孔雀尾羽。此乃孔雀明王法相。
儒门之主目光一厉,竟是丝毫都不迟疑地连发狠招,招招夺命,深紫灵力在佛堂大殿肆虐,将原本朴素宏洁的大殿打得物飞地裂,连佛像都倒塌横卧在地,却因着佛光阻挡,根本打不到孔雀佛子,更无法靠近半步。
孔雀佛子显露法相,大慈悲心与孔雀明王大愿相合,低声念诵起孔雀明王咒: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唵|摩愉啰|讫兰帝|娑嚩诃。
在场佛修悉数盘坐在地,与场景中的佛子一起低声念诵。
随着经文念诵,孔雀佛子额前第三眼中佛光大盛,佛光中,竟有无数世界轮转,皆为灰白。
众离魂沉浸在眼前妙法仙幻的场景中,都凝神去仔细看那佛光中的诸多世界,但立刻感觉到不对,他们虽能清晰看到那佛光中的无数世界,竟无法理解,在场的修鬼精怪都算是有识之士,但看着这佛光中的无数世界,感觉却像是不识字的幼童在看古籍天书,明明一笔一划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懂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们登时心中一警,明白这是不可知的天机,不敢再细看,纷纷松懈修为,只用肉眼感受那妙□□转的浮光掠影。
佛光中轮转着的无数灰白世界忽然凝滞,停留在一个眼熟无比的世界,那个世界,正是佛光外孔雀佛子与儒门之主对峙的此情此景!
这是?!不等众离魂惊诧出声,那世界中的情景就向前推动流转起来,一瞬数年,肉眼来不及捕捉,已是匆匆三四百年流过,只见白龙陨落,乱世纷起,九州各地生灵涂炭,青城山山崩地裂,玄真观断壁残垣,不周山空悬冷月,东莱城遍地残骸。
有百姓吓得脸色发白,指着画面失声惊叫:“那不是我家孙女?!她怎么了!是谁害了我的乖孙!”
不止百姓惊心,在场修鬼精怪比百姓看到得多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都知道,眼前所见,就是未来之景,虽然心里清楚孔雀佛子定然已经做了什么,未来应已改变,可毕竟不能安心,如此惨烈的未来,那孔雀明王眼真能寻出一线生机?!
再看那儒门之主,他似乎无法看到佛光中的世界变换,未来惨景当前,他仍在试图攻击孔雀佛子,一丝异样反应也无。
众离魂眼睁睁见孔雀佛子落下泪来,望天求道:“世尊,世尊慈悲,未来乱世劫起,白龙无辜,苍生受难,迦陵愿以一身承担逆天改命之罪,若有报应,报应于我,若有劫难,施加于我。只求世尊为白龙与九州百姓指点生途,示我一线生机。"
他语罢,忽地万物凝滞,人不动,风不动,大殿中肆掠的儒门紫息不动,佛光中惨烈的未来之景不动。
下一瞬,只听孔雀佛子闷声痛呼,一道血线从他心口抽出,没入佛光之中,佛光中惨烈的未来之景竟然倒放后退,血线不断抽出,情景不断后退,直到退回先前孔雀佛子与儒门之主对峙情景,孔雀佛子已是面白如纸,一额冷汗,但那佛光并未停下,而是重新出现了无数轮转的灰白世界。
众离魂再心焦,见孔雀佛子以心头血推动轮转、求一线生机,都目露不忍,真想让那佛光停下,却无计于施。
不知多少个灰白世界轮转闪过,众离魂都以为孔雀佛子要支撑不住时,轮转冷不丁停止,一个闪烁着金光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孔雀佛子神色一喜,却见那世界被金光蒙照,竟是看不清晰,金光中有一行梵文金字,最后一位正在不停变幻。
有修士急道:“不是一线生机么?这金字是什么意思?”
有佛修答道:“此乃梵文数字。”
有修士涉猎术数,推测道:“我眼睛慢,看清时已是五亿四百五十七万三千四百五十七,下一瞬是五亿四百五十七万三千四百五十六,再下一瞬是五亿四百五十七万三千四百五十五,难不成,这是个倒计时数?”
有修士点头:“许是如此,那不是还有十六年?”
裴牧云与解春风心底影影绰绰有所猜测,听闻此言,皆是一愣。
眼前场景中,孔雀佛子喜色全空,虽不迷茫,只是忧心难解,众离魂都与他感同身受,耗费那么多心头血,只是知道了有一线生机,生机究竟是如何,竟然还要等十六年才能真正揭示,这是何等的折磨?
然而,孔雀佛子忧心过后,却是破颜一笑,他单手持拈花印,垂首注视怀中男婴,汗水如泪滑落,慈悲美相,恰若当年迦叶尊者了然佛祖拈花之意。
众离魂见此笑颜,都觉明灯照彻,浮尘皆去,神魂一清。
在场佛修合掌大拜:“我佛慈悲,佛子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下一瞬,佛光褪去,法相成空,莲座消隐,恢复一身僧袍的孔雀佛子神色虚弱,他单手成掌,掌中佛意罡风,对上儒门之主袭来的杀招,却是旗鼓相当。
不少修士不禁在心底戏谑,儒修战力真是拉胯至极,到了元婴,都打不过同等级的重伤佛修,但转念一想,儒门之主明招打不过,阴谋却坑死了星归道长,又是一阵唏嘘。
儒门之主也知打不过,片刻后率先收手,质问道:“释迦陵,你做了什么?!”
孔雀佛子站在那不言不语,似是视他于无物。
儒门之主面色几变,终是专注眼前,用命债逼道:“释迦陵,不想死,就把白龙交给我。”
孔雀佛子神色轻蔑,却是微微抬手,一副看儒门之主敢不敢来拿的意思。
儒门之主眯起眼睛,边谨慎上前,边拿捏道:“你向来自持清高,佛像当前,可不要趁人之危。”
众离魂听得好笑,刚才把佛像打倒在地的是他,现在拿佛像说事的也是他。
孔雀佛子并不理睬,只是低头看着哭累睡去的男婴。
儒门之主谨慎走近,终是伸手欲将男婴抱过,孔雀佛子也没有紧抱不放。
就在儒门之主将男婴别扭地抱入怀中之时,孔雀佛子神色不改,竟是一掌拍上儒门之主心口,儒门之主被打得飞出殿外,一口血喷出,染上包裹男婴的袈裟,如点点红梅。
“释迦陵!你偷袭!”
儒门之主气得要进殿理论,那殿门却无风自动,合而禁闭,门上现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滚”字。
有修士不禁拊掌大笑,叫了个好字。
也有佛修叹息,此刻孔雀佛子还能以金字传言,那日天柱山下,他已是连辩白都不能,想必是十六年后,真正得知生机之时,就要完全付出代价,连金字传言都不能了,那其后两百多年,孔雀佛子过得是什么日子?
却见眼前的孔雀佛子立在黑暗无光的大殿之中,几乎被儒门紫息打成废墟的大殿,简直是满目疮痍,孔雀佛子呆立片刻,慢步走向倒在地上的佛祖塑像,化为庞大的绿孔雀,伏在石像怀中,禽眼一闭,月光隐约映出一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