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台阶,站在廊下。明月洒下银辉,竹影深深,倒影在地上,摇来晃去。
这片竹林吸引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忽然哗啦一下,一群鸟都飞起来了,小段看过去,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很凶的鸟,正在张牙舞爪地驱逐竹林里其他的鸟儿。
月光下,陡然冲出来的鸟儿身上闪烁着翠绿色的冷光。
廊下的帘子随风轻摇,有人走到小段身后。小段没有回头,他盯着竹树上的那只鸽子,盯得眼睛发酸。
天爷,可千万别。
“陛下。”那个人叫他。
小段忽然觉得某一场雨又淋在了他身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月光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他素色的发带被吹动,和着细细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小段很慢很慢地看过去,裴再负着手站在那里,神情从容。
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仙风道骨,好像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那让他变得格外轻松自然,随时随地都能踏月而去。
“陛下。”裴再安静地望着他。
不咎和不鉴从外面回来,还在说着话,看到廊下的人,都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鉴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公子,你回来了?”
裴再招手叫绿豆落在窗边,道:“路过京城,回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不咎不在家。”
不咎也愣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的解释道:“这几日事忙,回来的都晚。”
裴再点点头,转过头仍看着小段。
不鉴缓过神来,一口气跑到裴再面前,简直喜出望外,“公子,你真的回来了!”
不鉴有很多话要说,他想问裴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来信,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个人快要说出了一群人的吵闹,然而小段独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觉得裴再是死了,也总是这样跟别人说,于是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裴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免生出一种诈尸的感觉。
“其实,”不咎看看小段的脸色,“公子给我来过信,他游历各处,探访新律令的实施情况。我想回信,只是公子居无定所,只能等着他来找我们。”
“哦。”小段应了一声,裴再关心新政的实施,这很正常。
裴再同不鉴说话,余光总不自觉的落在小段身上。
小段站在柱子边,没想从前一样站不直似的斜倚着柱子,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回廊一角,肩膀微微塌着,像是在发呆,或者思考。
小段好安静,安静地裴再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不错。”裴再对不鉴说完,看向小段:“陛下统筹全局,也很厉害。”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
不咎看了看小段,问裴再:“公子后面可有什么安排,若是不急,不如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
裴再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并不着急走。”
不鉴喜笑颜开,“那最好不过了。”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埋怨道:“还好陛下没有把公子的宅子赏人,不然公子回来都没地儿去。”
我现在就去把宅子拆了,小段漫无目的想,告你的黑状去吧。
“陛下要留着赏人,倒也无妨。”裴再笑着对不鉴道:“总归是你们君臣要商议的事情。”
他没有偏帮着任何一个人,把小段和不鉴归为一起,自己归在另一边,这是个很妥帖的做法,只是他又变得置身事外了。
“宅子没动,”小段说:“就是没打扫过。”
裴府是真没打扫过,院里没人管的草木疯长,竹子长得郁郁葱葱。
推开门,一阵尘封了很久的味道扑面而来,裴再走进去,房间几乎维持着离开前的布局,只是把该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裴再打了水,说:“洒扫一下吧。”
他自己干,有条不紊地擦洗灰尘,归置桌椅。
小段站在门边看,看了一会儿,只好也跟他一起干。
他把桌子上的灰尘扫掉,捂着鼻子咳嗽,一边干一边想,早知道找人收拾收拾了。
到月上中天,屋里总算干净了,小段从抽屉里翻出半盒枳实香,他把香粉洒进香炉里,驱散了屋子里沉闷的味道。
咕噜咕噜的水壶响,裴再把热水倒进铜盆里,兑了凉水,叫小段过来洗脸。
房间里所剩的蜡烛不多,因而整间屋子并不太亮,到睡前,就只剩半根蜡烛放在床头。
床只收拾出来了一张,两个人背对着躺在床上。
起先只是沉默,呼吸声交错着。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呼吸声就开始重叠。
裴再房间的这张床,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人了。老木头不知道那里坏了,总是吱呀吱呀的响。偶尔撞的狠了,发出一声近乎不堪重负的声音。
小段手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撩起头发,喘着气骂了一句,“老东西。”
裴再扶着他的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在骂自己。
到后半夜,云收雨散,小段浑身黏腻腻的,背对着裴再面向墙里,平复着呼吸。
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再忽然开口,“这几年过得这么样?”
小段睁开眼,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
去你大爷的,小段说,“还行。”
“怎么忽然想回来了?”小段问。
裴再翻了个身,枕着胳膊,不说话。
小段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他把一口气分成好几段,慢慢吐出去。
裴再偏了偏头,盯着小段瘦出轮廓的肩胛骨。
小段从前也是瘦的,可那时他的皮肤是充盈的,饱满的,不像现在,好像干瘪的只剩下骨头,血肉被消耗尽了。
他才二十二岁,何以神情如此枯索。
“你怎么不好奇了?”裴再忽然问。
小段转头看了裴再一眼,问:“好奇什么?”
“好奇我这几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小段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恶语相向,但他到底是年长了,他把脑袋转回去,沙哑的声音还笑着,“过你想过的,可以不用再说假话的生活呗。”
多不公平,小段为裴再规划一万种受伤病重中毒的凄惨归隐生活,但是人家回来的时候就是容光焕发。
“可是你好像老了很多。”裴再道。
小段一骨碌爬起来,光裸的皮肤上满是斑驳的痕迹。
他看着裴再,一张脸介于要保持微笑和想破口大骂之间,“裴大人,裴公子,不是专门回来骂我老的吧。”
裴再仰面躺着,细细地看着他。他想伸手摸一摸小段多情又锋利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却没有伸出手。
小段不笑了,一张脸隐在阴影里。
半晌,小段拿过自己的衣服裹在身上。他下了床,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裴再:想摸摸他的眼睛,又觉得不合适
小段:他妈的,干都干了,这会儿不合适了
第57章
“我没想到公子真的会回来。”不咎说。
庭院收拾出来了个大概,裴再在廊下支起个炉子烧热水,绿豆蹦来蹦去的,裴再怕烧到了它的羽毛,将他挥到一边。
绿豆有些焦躁不安,它想找它的旧主人,但是裴再不给它这个机会,这让它看起来没着没落的,一直叫个不停。
“接到你的来信时我正好在京城附近,顺路过来看看。”裴再道:“这不是糊弄你们的话。”
不咎点点头,道:“幸好公子在附近。”
不咎和裴再联系的并不紧密,在裴再离开的第一年,偶尔不咎会收到绿豆带来的信件,都是关于朝中事。他把长篇大论的回信塞给绿豆,绿豆把信带回去,然而没有下文。
在小段登上皇位站稳脚跟后,这样的信件便很少了。
今年一整年,绿豆只来过两回,不鉴启程去青州前,和不鉴从青州回来后。
绿豆上次来的时候,恰逢不鉴和小段因裴越之起争执,不咎便把这件事写在了回信上。
他是因为裴越之回来的吗?不咎忍不住好奇。
“裴越之是一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的一个乐人,”不咎道:“裴是他本姓,越之是他的字。陛下不置后宫,朝臣多有想靠歪门邪道讨好陛下的,裴越之是唯一一个入了陛下眼的人。”
裴再拎起茶壶,烫了烫杯子,对此不置一词,却问:“陛下总像之前那样出宫吗,除了不闻,身边还跟着什么人?”
不咎愣了愣,道:“忙的时候顾不上出宫,为方便做事,恨不得让得用的大臣都住在宫里。闲暇时候倒喜欢出来逛,除了不闻,还有张金风安排的禁军和暗卫。只是陛下不喜欢兴师动众,大部分时间都是只带着不闻。”
裴再点点头,道:“宫外他常去的几个地方,要放些人看着,时时保证安全,不要给人可乘之机。”
“这些事情我不好管太多,落在他眼里,像是仍管教着他似的。”裴再给不咎倒了杯茶,“但你是陛下臣子,该上心的地方得上心。”
不咎心里咯噔一下,“是。”
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裴越之一个字,不咎心下已然明了,他这次回来,跟裴越之没有关系。
庭院安静地只有绿豆的叫声,不咎盯着裴再那张脸,忍不住道:“小段、我是说陛下,他还挺喜欢裴越之的。”
“他给裴越之安排了住所,安排了身份,还叫他做翰林待诏,一下子从乐人变成了清贵的文人。”不咎道:“简直面面俱到。”
“唔,”裴再在茶水蒸腾起的热气中想了一会儿,“他以前倒是没有这么会看顾人。”
不鉴的到来打断了不咎对裴再的猜测,他兴冲冲的,心情因为裴再回来而格外的好。
“你们在聊什么?”不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