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女也赞同,说来说去,说到谷冬身上,“她不愿意念书,怎么办呢。”
小段说:“不愿意念就不念吧,我现在看见字就头疼。”
“不行的,”换女说:“读书会叫人变聪明,要读书。”
“好罢,”小段道:“那我给她找个夫子,这小孩儿这么蔫坏,还得找个厉害夫子呢。”
换女说,“裴再呢。”
裴再是换女的夫子,也是小段的夫子,于是换女觉得裴再就是夫子。
“裴再。”小段用很轻的声音把这两个字吐出来。
“他不是死了吗?”
换女瞪大眼睛,“他死了?”
“我反正觉得他是死了,”小段说:“就非得走,可能是得了什么重病,不想叫我们看见,想安安静静地死在外面。”
“他老说他血热,血热的人容易白头发,也许他现在就满头白发,苍老的不成样子,躲在某个深山老林里。”
小段慢悠悠道:“也可能是中了毒,或者被人追杀,不想连累我们。你看他做事那么缺德,肯定有不少仇家。”
换女有些难过,“所以他走,是有苦衷的。”
小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从哪儿学的这个词,苦衷。”
换女不说话,仍然很难过的看着小段。
小段收了笑,“他没有苦衷,他就是不会回来了。”
要动裴再宅子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当天傍晚,宫门落钥前,不鉴匆匆进了宫。
不咎跟他一块来的,估计是想拦着他,到太极殿前惊动了小段,干脆就一块进来了。
小段坐在御座上,拿一只朱笔在奏折上写写画画,他抬眼看见气势汹汹的不鉴,挥手叫宫人都下去,道:“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听说陛下要把公子原来的宅子赏给裴越之?”
小段问:“从哪儿听来的?”
“从哪儿听来的不重要,”不鉴道:“那毕竟是公子的旧宅,陛下要把他赏给裴越之吗?”
小段看了看不鉴,淡淡道:“我没打算把那个宅子给裴越之,好歹是大家一起住过的地方。”
不鉴一愣,小段放下笔,“不过,我打算让裴越之进集贤殿。既然你们都不听我的,我还不如找几个自己看得顺眼的。”
不咎皱眉,“陛下......”
小段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撑在书案上看向两人,“我也劝你们一句,别那么念念不忘了,裴再扔下你们连个信都没有,他自己都不要了的东西,你们一个个严防死守的,有什么意思。”
不鉴语气直硬硬的,“公子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还不信,”小段轻嗤一声,“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不咎知道,你家公子也知道,就你不知道的一个秘密。”
不咎想要出言阻拦,小段却笑着看向不鉴,“我不是真皇子,我是个冒牌货。”
“不咎给我处理的刺青,不闻都知道真皇子已经死了的事,裴再是罪魁祸首,一群人,就瞒你一个。”小段摇摇头,惋惜道:“你看你是不是不值。”
他话说的满怀恶意,但是不鉴看着他,忽然没办法怪他。他总觉得小段说出的话多伤人,心里就有多难过。
不咎担忧地看着不鉴,不鉴却出奇地平静下来,“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公子走之前同我说过。”
小段一愣,不鉴道:“他说,一开始瞒着我,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仍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身上,他想教会我,比起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或许一种完善的制度才更为重要。”
“我不觉得不值,陛下以为呢。”
他反问小段,因为他觉得底气十足,他不是又爱又恨拧巴的不知道该怎么样的那个人,他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小段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不过是他不想亏欠你什么,觉得跟你两清了而已。”
不鉴不语,始终有些倔强地看着小段。
小段也看着他,他怎么就能对裴再那么九死不悔的呢,他肯定不怨裴再,因为他没有因为裴再感到痛苦。
小段办不到,他在心里说,王八蛋裴再,你去死吧。
不咎看了看小段,又看了看不鉴,道:“不鉴也是关心则乱,怕陛下被人蒙蔽了。”
“看在你是唯一一个不跟我对着干的人,”小段不想再聊下去了,“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
不咎点头,他看向不鉴,不鉴低下头,道:“是。”
不鉴有些失望,因为小段对裴再避而不谈,哪怕直接了当的说他恨裴再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少顷,宫人通传,说裴越之到了。
“叫他进来。”小段说。
裴越之走进来,仍是一身素淡的衣袍,他向小段行礼,又跟不鉴和不咎一一见礼。
“几位握手言和,这事就算过去了。不鉴,你另寻一处宅院给他,慢慢找,不着急,这段时间他住在宫里,任起居郎一职。”小段道:“不咎,外面风言风语多,你去查查怎么回事。”
“是。”
小段安排了不鉴和不咎,裴越之安静地站着,坦然地等着两位朝臣因他忙碌。
不鉴和不咎退出殿外,裴越之却跟着小段一起进了内殿。
不咎回头看了眼裴越之,对不鉴道:“你太冲动了,陛下心里本就不痛快,你越反对,他越要争一口气。现在好了,裴越之进了集贤殿,做了起居郎,跟陛下形影不离,这样你就安心了?”
不鉴摇摇头,有些丧气,这会儿他觉得丧气不是为裴再或者裴越之,而仅仅是看不下去小段装模作样才勉强支起来的不在意。
他慢慢走下去,不咎听着太极殿里传出来的琴声,道:“这个裴越之,真是不能小看。”
第56章
下人跪在地上捧着铜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裴越之将一双手浸在热水里。
水烫,裴越之的一双手泡的通红。
他将手拿出来,在柔软的丝绸上擦干净,对着明亮的灯火查看。
弹琴的人手指修长,裴越之一直觉得自己的手不差,指尖的茧子纵是不好看,怎么也该引起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下人拿来锉刀和药膏,“公子,真要磨掉这些茧子?”
裴越之看了他一下,下人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裴大人。”
裴越之喜欢别人叫他裴大人,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要如此喊他。
“磨掉吧,”裴越之将手放下,“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写字的手,不喜欢弹琴的手。”
十指连心,茧子磨掉之后露出通红的血肉,裴越之忍着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要揣摩眼睛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才能装出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
他做这件事已经足够炉火纯青。
裴越之对镜子里的这张脸很满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而一笑起来,神韵全无。
模仿一个人的笑要比不笑难得多。
裴越之沉下脸,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皱起眉,看向举着锉刀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下人。
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裴大人恕罪,裴大人恕罪。”
“摆出这一幅害怕的样子给谁看?”裴越之轻声道:“陛下对下人素来和善,你这么害怕我,是觉得我对下人太苛刻吗?”
下人磕着头,伏在地上, “是奴婢辜负了裴大人的教诲,奴婢心有不安。”
裴越之点点头,“这才对。”
他冲下人招手,下人爬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看着他那双手,道:“这双手怎么这么难看,尤其是指甲,长成这个样子。把指甲拔了吧,让它重新长长。给你休息几日,不必跟着伺候了。”
下人都来不求开口求饶,颤抖着委顿在地上。
中秋前几日,小段出宫了一趟,去找红红。
红红下了值,天已经昏黑了,小段接了红红,俩人在路边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羊肉汤。
红红当了官,把爹娘也接来了京城,他爹娘到京城,说是要享清福,到底闲不住,风风火火地把自家的肉脯开了起来。
红红还是那样,喜欢追着柳杨。
“柳杨真是跟姓裴的一门出来的,人家眼里就没有儿女私情。”小段道:“你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够痴情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不要。”红红说:“当初是你跟我说的,让我缠着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乐意等。”
小段吹了吹羊肉汤,“你老追着一个人走,多累呀。”
“不累呀。”红红捧着脸,“追着她走我高兴,你不晓得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有多开心,也不用我自己去找路啦,何乐而不为呀。”
今晚月色不错,刚刚天黑,月亮就出来了,又大又圆,挂在高空。
红红对月抒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段却不抬头,“你知道人家是不是把你引到沟里去了。”
红红哼了一声,他低下头喝汤,抱怨道:“这儿的羊肉汤味儿不正,没有新平的好喝。”
“不识货吧你,”小段道:“新平的羊肉汤是拿鸭肉混的,这会儿让你吃上正宗的了,你还嫌弃。”
“怎么这样啊。”红红嘟囔了几句,道:“可我还是觉得新平的好喝。”
“贱皮子。”小段骂红红,但是他也没喝完。
羊肉汤馆俩人分开,小段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不咎家附近,便去敲不咎家的门。
不咎不在家,仅有的一个老仆说不咎这两日总是忙到很晚。
小段犹豫着要不要去不鉴家串门,老仆告诉他,今日就是不鉴急匆匆截住下值的不咎,将他带去刑部了。
去了刑部,看来是忙正事。
忙正事好,总比俩人没事凑一块强。小段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什么,缅怀缅怀裴再,骂一骂裴越之,再捎带上说几句小段。
小段也不见外,闲庭信步般走进不咎家。
小段很少来不咎这里,不咎家地方不大,家里唯一一个老仆也很安静。
这让小段有些意外,不咎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在家里的时候跟谁说话呢,还是说,连不咎都变得没那么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