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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郭明玉应接不暇,“究竟何故?”
郎官便扶她坐了,又倒茶,“事情虽然来得急,其实也不算意外,林相为人出格,旨意都没有,就敢以相王自居,他有今日实在是题中应有之意。”
“从来秦王兼辅政院宰相,林奔行事虽然孟浪,至多一个言行不谨的过错,申斥贬黜都使得——如何就入廷狱?他又不是废帝旧臣,只进去问话——他入了廷狱,还能出来吗?”
“只怕难。”郎官道,“大人不知,陛下亲谕,林相羁押期间不许见一个人,要等着陛下亲审。”
郭明玉听得一凛,收敛心神,“又关你们什么事——都去办差。”
众人哄地一声作鸟兽散了。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时候,姜敏正在昏天黑地补觉——虞暨失踪前她便熬了一夜演军,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停找一日夜。好不容易寻了人回宫,虞暨病得那样,简直片刻离不得人,总算到天明时睡沉了。
姜敏得一刻喘息,也自睡下。一入黑甜乡,便不知天高地远人生百岁,直到耳畔不住有人声吵扰才堪堪醒转,睁眼便见男人蜷在身畔,眼睫深垂,不住打着颤,张着口在说话,却听不出在念叨什么。
姜敏瞬间清醒,俯身贴住男人前额——滚烫。必是自己深眠过久,宫侍不敢入内打扰,男人烧热焦渴才致昏谵妄语,暗道一声惭愧,忙披衣起身,兑了温茶,拉他起来饮水。
男人神志昏乱,察觉清水不管不顾,闭目胡乱饮一气。姜敏拢着他,摩挲着男人枯瘦的脖颈,“实在对不住殿下……睡过了。”
男人听不见人声,焦渴稍减,一声不吭又睡过去。姜敏抱着他坐一时,仍然移回枕上。自披衣出去,掀帷幕便见外间夜色——还记得睡下时分明红日满窗,这是过了一日?
徐萃听见声音,“陛下?”
“你不知秦王病着,是要按时服药的——怎不唤朕?”
徐萃一滞。
“煎的药拿进来。”姜敏说着回去。男人睡过去,虽然一直作烧,呼吸却还平稳,便略略放心,仍然让他倚在自己臂间靠着。徐萃进来,姜敏用匙舀着,喂他吃药。
男人吃一口便受不住,不住蹙眉,醒转过来,看见她恍惚叫,“……陛下。”
“吃药。”
男人不敢拒绝,也更不敢躲避,只能忍着苦涩生捱着,总算吃完,又喂粥过来。男人吃两口更觉难受,忍不住叫,“陛下,等一时吧。”
姜敏撂了匙,“病着罢了,等大安,不吃饭可不成。”说着拈一枚乳糖填入男人口中。
男人含了,感觉过度的甜蜜在唇齿间漫开,又分明沁入心田,便心满意足地闭目,“我听陛下的。”
姜敏在旁坐着,一只手抚着男人鬓发,“睡吧。”
男人“嗯”一声,初初昏沉,记起一事,又强攥着神志醒转,“陛下。”
姜敏正勾着他一段发揉捏,“嗯?”
“问礼……只怕已被我搞砸了。”
姜敏指间一顿,“没有吧。”
“是。”男人道,“我母亲……虞夫人……必是不能答允的。我急着回来便想同陛下说——问礼是不成了,陛下可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敏听得扑哧一笑,想用言语挤兑他,见他虚成这样又不能忍心,“册秦王的旨意都下了,再收回——朕不要脸面吗?”
男人烧得发木,竟反应不过来,“什么?”
“反什么悔?”姜敏凑近,往他眉间亲一下,“但凡你有点记性,当日破城怕就该成礼了——捱到今日,你不嫌久,我还嫌久呢。”
男人仍然没听懂,却被她亲得欢欣,他实在支持不住,克制不住要睡过去,呢喃道,“我定是不离凤台的……陛下若要反悔,将我掷出去吧……”
这话说的,同那年船上一般模样。姜敏忍着笑,“耍赖上瘾。”她一直在旁坐着,等他完全睡沉才出去,“来人。”
徐萃进来。
“更衣。”姜敏道,“朕要出宫——命孙勿入内守着。”
“是。”
姜敏换过衣裳,内禁卫跟着,散马出宫。魏钟吃过晚饭正要睡,得了消息赶去廷狱等着。姜敏看他一眼,“朕审林奔。”
“是。”魏钟应了,会同廷狱长一左一右簇拥着入内。廷狱其实是羁押有名有姓要紧人犯的,外间看着同寻常殿台无甚区别,一般红墙绿瓦,宫禁森严。
狱舍少有点灯,深而t暗。三人在夹道内行一时,廷狱长急走数步,取匙开一扇紧闩的铸铁门。魏钟道,“点灯。”
“是。”廷狱长便取油灯,魏钟从壁上取两支火把。二人一同走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狱舍有了光亮,便听窸窣的干草声,林奔厉声道,“魏钟——你来放我吗?”
魏钟一声不敢吭,灯烛之类布置好,另搬椅子,回道,“陛下请。”
姜敏拢着斗篷入内,抬头便见林奔蜷在狱舍一角,双足上着镣,栓在墙上。仍穿着锦绣常服,应是入狱时纠缠搏斗,发髻散了,黑发凌乱地披在身上——这厮早在燕王府便以美貌著称,即便如此狼狈,仍然艳丽动人。
姜敏往椅上坐了,抬头。
林奔骤见皇帝,喜出望外道,“陛下救我。魏钟这厮必是疯魔了,竟矫诏拿我入廷狱——”
“是朕的旨意。”姜敏打断,“朕命魏钟追你回来。”便侧首,“都出去。”
魏钟目光停在林奔没有捆缚的双手上,“陛下,臣还是留在此间吧。”
“都出去。”姜敏道,“朕难道怕他弑君?”
魏钟也只得退出去。林奔看魏钟磨蹭着不走,止不住地冷笑,等牢门掩上道,“魏钟那厮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怎知臣同陛下情分?”
“什么情分?”姜敏盯着他,“还有么?”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林奔怔住,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涩汹涌而上,“臣乃囚奴,十岁入府便追随陛下,没有陛下便没有臣,臣宁愿自己死,也不能谋害陛下——陛下说情分没有,叫臣情何以堪?”
“这朕当然知道。”姜敏道,“你行事骄纵狂妄,目中无人,不论阁老疆王,想训就训,想骂便骂——弹劾你的折子在朕南书房,装满一箱子,想看朕命人抬来与你。”
林奔气结,想反驳没敢。
“朕容你至今,让你做到宰相——一则是你虽狂妄,却无贰心,二则是朕不能不记着魏远公对你的疼爱。”姜敏说着停住,“今日既已为阶下囚,说说吧。”
“臣不懂。”林奔憋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叫,“陛下疼臣,既是因着臣无贰心——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何竟然沦落至此?”
“你做了什么?”
林奔一滞。
“不必同朕装傻。”姜敏道,“朕可同你说,秦王朕已经寻着了,就在你的私宅的井里——你再想抵赖,没用了。”
林奔双目双张,瞬间面上血色褪得干净,“怎……怎的没死……”忽一时灵醒,“臣……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说来还得是你时运不济。”姜敏道,“你那园子里两口井,你趁夜随便寻一口推秦王进去,原想着必定就淹死——可惜了,恰好是眼旱井。”
林奔咬牙。
“你同秦王有甚冤仇,如此害他?”姜敏便骂,“你这蠢货——难道不知秦王有个好歹,朕必定追查,你跑得掉么?”
林奔仍然不言语。
“你有甚依仗,还是谁同你说什么——以为害死秦王,还能安然脱身,还能继续做官,还能领朕俸禄?”姜敏见他只不说话,“你可知朕为何亲自审你?”
林奔抬头。
“朕要脸面。”姜敏道,“你同朕一处长大,你做下这等事背叛朕,朕为天子,丢不起这个脸。”
“我没有背叛陛下——”林奔挣起来,厉声道,“我从没有背叛陛下——”
姜敏冷笑,“你谋害秦王,同害朕有什么分别?”
“他凭什么?”林奔一口顶回去,“我不服——虞青臣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做秦王?”便道,“陛下既记着魏远公的好,便该记得我才是魏远公给陛下选的人,即便陛下看不上我读书少,我入宫做个侍君如何不能?陛下为了虞青臣撵我去北境,魏远公地下有知,只怕也要替我喊冤。”
第91章 饶他
姜敏坐着,一瞬不瞬盯着他。
林奔叫一时不见她有任何波动,恼恨至极,忽一时扑地大叫,他恼到极处憋得满面通红,目光凌乱,黑发遮蔽下的面貌虽仍然艳丽异常,却因为凶狠透出癫狂。姜敏一直等他发作完才骂,“不知所谓。”
林奔一滞。
“朕无一日打算纳你。”姜敏道,“即便没有秦王,你也不可能入宫——歇了你那些多余的心思,休要再自取其辱。”
这话半点余地不留,林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日勉强憋出一句,“魏远公——”
“你既以为魏远公疼你至此,尽可下去伺候魏远公。”姜敏打断,“朕不需你伺候。”
狱室安静下来,林奔跌坐在地,渐渐寻回神志,忽一时笑起来,“陛下命我入辅政院,原来是戏耍我吗?”
“若不是你撺掇辅政院三司同赵仲德打饥荒,战时朝廷折腾不起——朕何需命你做辅政院宰相?”姜敏冷笑,“若不是朕看着殁了的魏远公,早打杀了你,还容你狂到今日?”
“魏远公……原来是魏远公。”林奔竟笑起来,“陛下既认了我谋害虞青臣,陛下圣明,什么都对,辩解亦是无用,陛下又来此做甚?”
“因你就要死了。”姜敏道,“朕总要来看你一眼,省得你见了魏远公,还是个冤死鬼,朕不怕你抱怨,却怕魏远公地下有知不能乐意。”
林奔仗着皇帝长年疼爱,有恃无恐,话虽然说得凶狠,其实无一刻想过“死”字。听见这话面上煞白,瘫在地上,半日爬不起来。
姜敏站起来,“你敢谋害秦王,便该想到今日。黄泉之路盼你慢行。”便往外走。
林奔魂不守舍跪在地上,直到听见狱门叮当,终于如梦初醒,扑上前叫,“陛下——”
姜敏早等着他这一声,闻言站住。
“陛下饶命。”生死关头,林奔终于觉醒了对于活着这件事无尽的渴望,扎煞着手叫,“求陛下饶我……陛下看着我这么些年……我为了陛下,我什么脏事恶事都做了……就饶我一回……我只是猪油蒙了心,记恨秦王受宠,可我对陛下从来没有贰心,陛下饶我……饶了我吧。”
姜敏不答。
林奔见她不为所动,又转了方向,“陛下要杀我,因我谋害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分毫无损吗?我没想过要杀他,我是记恨他,想让他在井底下受些罪——过一二日即便他回来,也坏了名声,说不得陛下就不喜欢他了。”
姜敏退一步,仍然坐回椅上。
林奔看着方向对路,又道,“陛下且细想——我若想杀秦王,给他一刀便是,又或者一瓶毒药,他还能活到现在?臣虽不肯读书,却是多年辅察司总管,什么样的杀人法子没有,如何要推他入井?”
“因为你还想着脱身。”姜敏道,“秦王叫人杀了,你也收不了场,酒醉失足坠井才是他的好结局。左右若不把你那一府里的人逐一往死里盘查,谁也不能知道那里其实是你林相私宅。秦王深夜回京,独自醉酒,行至荒宅,失足坠井,自作孽死了,才是你给他排的一出好戏。”
林奔闻言一滞。
“自以为是——好蠢的东西。”姜敏看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对,“说说吧。”
“什……什么?”
“经过。”姜敏道,“从你出宫开始说。”
“陛下问这做甚……”林奔难堪道,“臣出宫回府,遇上秦王独自酒醉,躺在暗巷子里。臣看他独自一人,想着这事神不知鬼不觉——便……便想弄他一回。”
“酒醉?”
“是。”林奔道,“秦王想是不顺心,酒醉街头,醉得人事不知。”
“人事不知?”姜敏摇头,“绝无可能。”虞暨自从得了寒症,每每以烈酒缓解,若论酒量,少有人能同他比。即便酒醉也不可能醉得人事不知——便是上回吃多了酒耍酒疯,说到头那厮还是借着酒意要拿捏自己。
“确是如此。”林奔道,“臣回府见着他,想着无人,他又那样……就带他去荒宅。”
“你同谁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