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道,“是哪一个求到你门上了?”
“陛下料事如神。”伊庆春拍一回马屁,回道,“是胡刁儿。”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并非偶然,胡刁儿递信到庭州,还是因为殿下——她听闻旧识做了我朝秦王,想来殿下跟前讨个人情。”
男人道,“辛简部既已内斗至此——她是想归附陛下,请陛下册封辛简硅和她儿子?”
伊庆春一滞,一句真心实意的“殿下料事如神”生生咽回去,总算换个马屁拍上去,“殿下不愧久居北境。”便道,“胡刁儿确是想借着当年同殿下之旧谊,求陛下支持辛简硅,扫平诸部,立她亲子为王储。”
姜敏不答,转头问秦王,“你意如何?”
“不可。”男人道,“陛下上国之君,怎能听胡刁儿一个侍妾排布?辛简部即便不乱,陛下亦要取其狗命,何况自乱阵脚?”又道,“陛下非但不能册封辛简硅,还要册了他的死对头辛简挞,等他二人两败俱伤,便是陛下北击辛简部时机。”
姜敏扑哧一笑,“殿下行事,全然不顾旧谊?”
第81章 一处去
“臣为陛下之臣。”虞青臣僵着脸,漠然道,“臣同辛简贼虏有甚旧谊?”
姜敏转头问伊庆春,“如何?”
“秦王殿下所言实是谋国之策,甚妙。”伊庆春难得真诚地赞道,“辛简二王,辛简硅有法统,辛简挞有战绩,二人如今勉强能算个势均力敌。设若陛下果然册了辛简挞,叔侄二人便成死敌——永无回转的可能。等他二人打起来,陛下命一军北上,扰乱我朝百余年的辛简诸部,必定灰飞烟灭。”
姜敏不答,“再如何——也没有朕上赶着册封辛简挞的道理。”
“原是臣年老糊涂,竟然忘了。”伊庆春忙站起来,“辛简挞早前亦有投书至庭州,乞望同我朝联姻。”
姜敏瞟他一眼——什么忘事?必是看虞青臣同胡刁儿有旧交,碍着秦王,不敢理辛简挞。虞青臣也听懂了,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辛简部饭都吃不上了,还联什么姻?”姜敏嗤笑,“想得挺美,梦里什么都有。”便道,“传旨——册辛简挞为大义王,赐天子剑,诸王旌旗。命鸿胪寺副卿孙义正携诏前往。”
拟诏是内阁差事。虞青臣闻言起身,“臣这便去办。”作辞出去。
伊庆春存着的私心被当面拆穿,心下忐忑,紧赶着拍皇帝马屁找补,等秦王走远道,“怪道的臣在北境挑许多人,陛下都不能看在眼里——秦王殿下这等品格,陛下瞧不上那些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姜敏不接这话头,话锋一转,“秦王主张册封辛简挞,你意如何?”
旨意都下了,必定不是问自己该不该封——伊庆春心念电转,“秦王殿下一心为陛下谋国,实是一片赤诚。只是胡刁儿为人狠毒,睚眦必报,臣在北境早有耳闻,殿下今日此议断其根本,需防着胡刁儿报复。”
姜敏哼一声,“岂止一个胡刁儿。”
伊庆春揣摩皇帝心意,“殿下行事虽然不留余地,但有陛下疼爱,百无禁忌。”也就是如今正得皇帝盛宠,若是哪日失宠,或不是姜敏为帝——死无葬身之地。
姜敏不答。伊庆春道,“臣这一年积攒的好马,赶着这回入京带来——陛下好歹赏臣脸面,留用了。”
姜敏笑一声,“朕在刘奉节窦玉川处得了名驹赤难和照夜归,不知比你带的如何?”
“陛下今日高兴,不如一并试试?”伊庆春道,“也给臣长点见识的机会,瞧一回西北名驹。”
姜敏抬身,日影夕沉,正是跑马好时候,大为意动。便站起来,“你随朕往京畿御苑。”
伊庆春欢喜道,“臣伺候陛下。”
姜敏去后头,换过一身浅碧色的轻罗骑装,束发,戴白玉冠,携伊庆春一同出宫。刚出凰台林奔迎面走过来,扑地行礼道,“臣请陛下圣安——陛下同伊都督往何处去?”
伊庆春赶着招呼“林相”,“臣从庭州挑了好马,陛下赏脸瞧去。”
林奔便道,“陛下有这等稀罕事体,竟不唤臣。”
姜敏仍往外走,随口道,“林相辅察司里案子多着呢,朕如何敢打挠?”
听着好似一句玩笑,语意中的凛冽分明可见。伊庆春忍不住侧首,果然见林奔面白如纸,垂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陛下此言臣如何当得起?辅察司在审着废帝旧臣。近来又添一桩新案,臣不敢自专,特意来请陛下示下。”
姜敏漫不经心道,“什么案子?”
“是京畿一桩夺地案子。”林奔说一遍案情,“钱令山的状子递到辅察司衙前,臣不敢不接。这夺地逼命铁证如山,臣便斗胆命拿赵怀玉——事关秦王殿下,又不敢处置。”
“你那里废帝旧臣还没审结,案子多。”姜敏道,“既事关虞青臣,案卷并人犯一同交与他,任他处置便是。”
林奔万不想皇帝如此偏私,“陛下,事关殿下亲弟,依律殿下当避嫌。”
“你都知道事关秦王亲弟了。”姜敏止步,“辅察司管不了民事,状子没入衙门前都是秦王家事——家事由秦王处置有何不妥处?”
林奔脸一白,“臣孟浪了。”
“秦王处置不当,你再来寻朕不迟。”姜敏道,“朕看你今日只怕无心赏马,回吧——将案卷人犯一同送给秦王。”
“是。”
伊庆春看在眼里,见皇帝脸色不佳,转圜道,“林相审废帝旧臣,见得多,凡事往坏处想,也是常事。”
姜敏道,“废帝身死,旧事追究太过,有伤天和——你这话倒提醒了朕。便依你,辅察司押着的废帝旧臣,到现在还没有实据谋害忠良大逆不道的,准具折陈情,内阁看过无事,不必再羁押,不得为官,贬黜为民。”转头吩咐,“去辅政院传旨。”
宫侍得了旨意自走了。
伊庆春一滞,皇帝这么说,得罪林奔已是板上钉钉,且全成了自己的锅,一句“臣不是那个意思”生咽回去——失宠的人,得罪便得罪,也不是得罪不起,“陛下圣明。”
到京畿御苑已是入夜。二人各引良马,纵马疾驰。足一个时辰过去,姜敏笑道,“还得是庭州马,甚么赤骓,甚么照夜归,声名在外,却远远不及。”
伊庆春听得满面红光,躬身道,“臣愿长居北境,为陛下御马之臣。”
姜敏笑道,“你长居北境罢了,世子难道跟你一样不思进取?”便道,“可命世子入京,为御林军校,同诸世家世子一同读书。”
伊庆春心下一凛,皇帝一句话便拿了世子为质。但当今皇帝手段他是见过的,确实不敢生甚么异心,心悦诚服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姜敏撂了缰绳,“好早晚了,你同朕一处吃饭吧。”
御苑早预备下膳食,见状呈上。二人一处吃毕,又送了百果酥山,伊庆春赞道,“眼下暑热难当,竟有如此佳品,妙哉。”
姜敏今日目的达成,“这个容易——厨子赏你带回庭州便是。”便站起来,“御苑离你官驿更加近便,朕回宫,你不必跟着了。”撂下众人乘马,踏月色回京。
到凤台已是深夜,进门便见男人倾身伏案,一动不动,案上饭食宛然,根本没动一点。姜敏走近,男人眼睫深垂,在白得可怜的面上打出一小片乌黑的阴影,竟睡着了。她神经质地抬手,覆在男人额上——温凉的。便放下心,指腹捋过男人淡白的唇。
男人挣一下,迟滞地睁眼,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终于分辨眼前人,惊声叫道,“陛下?”
“吃了饭再睡。”姜敏倾身坐下,“既知我去御苑,还等甚么?”话音未落肩上一沉,已被他扑在t那里。姜敏一手撑在地上支撑身体,另一手勾在男人细瘦的腰上,忍不住笑,“殿下好歹吃过饭再——”
剩的话全被掩在唇间。男人叩在她唇上,抻着颈子,头颅左右拧转,撕咬一样缠着她。姜敏初时还坐着,支不住索性放弃,仰面倒下,躺在清砖地上任由男人凶犬一样厮磨她。
终于男人消停下来,沉身跌下,便安静下来,贴在她颈畔不动。姜敏握一握男人消瘦嶙峋的肩臂,“怎么了?”
男人不答。
“做噩梦了?”
“我不做噩梦,也没有那么不中用……”男人摇头,轻声道,“只是看不见陛下,心里慌得很。”
“那不是更加不中用了?”姜敏忍住笑,“今日拾掇天高地远的北境疆王——不是你的主意?你慌什么?”
“知道。”男人点头,“便知道……看不见陛下……仍是慌得很。”他闭着眼,喃喃道,“有时候我总想……我怕是早死了……活着怎能这么好……我这等人,在陛下身边……陛下还信我……”
“休要胡言乱语。”姜敏坐直,抬手拢了男人散落一地的衣襟,掌心在消瘦的颈上拍一下,“去吃饭。”
男人慢吞吞起身,强忍下又粘上去的冲动,磨蹭着往案边坐下,“陛下。”
“我在御苑吃过了。”
男人不答,只叫,“陛下。”
姜敏一时无语,走去拾碗箸喂他。男人心满意足张口,吃不过两口便觉筋骨全失,身不由主抵在她颈畔,在她手中默默吃饭。
姜敏喂他吃完,抬手抚着男人消瘦的面庞,“殿下再这么着,日后离了凤台可怎么好——难道连饭也不吃?”
“离了凤台我必是要死的。”男人不以为意道,“死了还吃什么饭?”
姜敏听得不住皱眉,刻意玩笑道,“殿下说这话,想要赖上我,我可不上当。”
“不。”男人应一声,扭转身体勾住她脖颈,同她密密相贴,“我是认真的,我虽有父母亲族,但他们早撵了我。我有义父,却死了。我在这世上就是孤鬼一个,没有陛下,我早死了。若没有陛下,我也不想活。”他固执道,“我如今……死生都是陛下的。陛下不要我,同我说一声便是,我不必再费力活着——”言语间唇上突兀地一紧,被她钳在指间。
姜敏凑过去,“早晚必被我药哑了,你这厮才得消停。”
男人怔怔地望着她,灯下渐渐蕴出水意。姜敏看得心中一恸,忍不住倾身过去,双唇覆住男人濡湿的眼睫。男人随着她的动作阖目,越发依附过去,“陛下。”
姜敏尝到眼泪咸涩的苦意,推他道,“跑了一日马,我去洗洗。”便站起来,初一动被他坠住,“怎的?”
“我同陛下一处去。”
第82章 高泽
中秋一过,朝中又是诸事纷扰。庭州都督伊庆春入京陛见述职,提及废帝旧臣,以为辅察司过于苛责旧事有伤天和。皇帝深以为是,命辅察司即刻处置,有实据残害忠良的仍继续收押,等待秋后一同定罪。查无实据的一例释放,若愿意陈情既往不咎,不愿意的也不再羁押,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事旁人也罢了,独辅政院宰辅林奔闹了好大没脸——当日竭泽而渔,应押尽押,动则施以酷刑,得罪人无数,如今没能赶尽杀绝,还都放了。想取其林奔性命报仇的简直数不胜数。
却也无法,进言的是庭州都督,约等于当今北境疆王,想动他难于上青天——只得忍了。
刘轨为册封使从北三郡祭天归来,便打点往秦王族中问礼诸事,安排妥当朝上请旨。皇帝接了折子,御笔亲批九月初一高泽问礼。
旨意一下,快马送高泽。虞氏族中上下不论官职大小,在京在外,便连远京读书的一并收拾了,紧赶着回乡——相王出高泽,是祖上积的脸面,祖坟都冒青烟了。不论怎样都要回去共襄盛举才是。
八月二十五,秦王亲于凤台殿前请旨,皇帝当面批了,嘱咐,“早去早回。”秦王仪仗便从中通门出中京,奉秦王殿下往高泽去。
当日姜敏辗转半夜没睡着,披衣起身,往凤台内苑去,值夜禁卫俱在外职守,此间空无一人。宫禁夏夜静得出奇,姜敏独立庭中,抬头见丝绒一样暗蓝的夜空,其间星子密布,不时闪烁,油然生出孤寂感。
忍不住叹一口气,暗暗拿定主意——成礼后,不叫他独自出去了。正琢磨,身后脚步疾响,跌跌撞撞的,混着男人的疾喘。
姜敏皱眉转身,正待喝问来人,便见秦王殿下瘦削的身体穿越黑暗而来。她一时怔住,不及言语男人已至身前,携一身清凉的雾气,砸在面上。姜敏本能地抱住,男人合身掩在她颈畔,“陛下。”转过头疯了一样亲吻她,不住地叫,“陛下。”
姜敏双手勾在男人嶙峋的臂间,想问缘由,又觉多余,便道,“问礼你总要在场的。”
男人不答,只双目紧闭,没有章法地在姜敏面上胡乱亲吻着,不一时无声地哭起来,咸而涩的泪粘了姜敏满面。姜敏叹气,拢着他安抚道,“就这一回。以后不论如何,你总是跟着我的。”
“不想离开陛下……我不能离开陛下。”
姜敏双手捧住男人瘦削的面庞,“就这一回。”指尖柔和地从他湿漉漉的睫上掠过,“问礼要紧。”探身拾起男人冰凉的手,拉他往外,“仪仗停在哪里?”
“南怀。”
“好一日才走到南怀。”姜敏道,“天气炎热,缓行是命你将养,不是叫你任性连夜跑回来。”
男人站住。姜敏拉他不动,忍住笑意勾住男人脖颈,踮足往他额上亲一下,“回去吧。”
“陛下——”
“问礼回来,便能预备大礼了。”姜敏道,“殿下竟不想成礼么?”
男人其实都明白,只是心中不安到了极点,不顾一切跑回来,见过了只得回去,一步三回头往宫禁外去。
“等等。”
男人暗淡的目中骤然明光闪动,停在阶下,双目大睁,期冀地望着她。姜敏走到近前,“齐溪同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