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一滞,“陛——”
“今日微服。”姜敏道,“不必多礼。”便转回去,案边坐一时才见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过来,目光从跟在后头的男人面上仔细掠过——恢复许多,虽仍然隐有病容,不仔细却看不出来,只是数月不见天日,越发白得出奇。
孙勿说得不错,平康坊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魏昭走到近前行礼,“陛下同魏靖公怎的在此?想是今日高兴,来此过节?”
姜敏见男人拘束地立着,“在外无需多礼,都坐吧。”又道,“过节只是一件,魏靖公明日回西堤,来此送行。”
魏昭惊道,“魏靖公要回西堤?”
“是。”魏行俭玩笑道,“我久居西堤乡野,在中京城里实在住不惯,陛下宽仁,允我回乡将养。”
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巨大,魏昭冲到口边的“相王”二字生咽回去,“魏靖公竟不回中京么?”
“西堤是帝师之乡。”魏行俭道,“日后皇子出世,若陛下瞧得起,说不定有福回京,为陛下教养皇子。”
姜敏嗤笑,“阿兄不肯助我便罢了,挤兑我做甚?”
“陛下手下能人辈出,怎能缺我?”魏行俭道,“眼前二位都是魏肃公亲自教导,都是国家栋梁之材。”又道,“阿昭不提,虞相一直抱病,今日看着也大安了,正是做事时候,不该赋闲。”
虞青臣道,“赋闲草民,不敢称相。”
“是我孟浪了。”魏行俭却不改,“虞相早在废帝时便为阁臣,入阁其实很是合适。”
这话大出意外,魏昭刚要插口,姜敏道,“阿兄荐的,必是不错的,阁臣如今却不缺——吏部还有个郎中的缺,便去吏部吧。”
皇帝这话一锤定音,魏昭暗暗拉虞青臣衣襟。虞青臣如梦初醒,“臣——谢陛下隆恩。”
魏昭一同跪下,“陛下因魏肃公抬举臣兄弟二人,臣等必长记魏肃公教导,为陛下死而后已。”
姜敏见男人面露倦色,“朕来过节,你们做些君前奏对的周张——无趣。回吧。”站起身便往外走。魏行俭跟着,四下无人时道,“不入吏部不识百官——如何做相王?陛下用心良苦。”
姜敏瞟他一眼,“阿兄又挤兑我。”
“虞相为人赤诚,陛下没看错。”魏行俭道,“日后陛下若有烦难,可命虞相入西堤——我有法子。”
姜敏站住,笑道,“这话是阿兄自己说的,我可记着了。”
第78章 当真
姜敏从辅察司狱出来,狱门边默立一时,抬手将画卷掷入燃着的火盆,便听“哧”一声大响,火苗蹿起尺余高,又瞬间灭下去。姜敏一直盯着卷轴燃烬,寒声道,“妖人无色,祸乱宫廷,残害忠良,罪无可赦——斩。”
董献正等在外头,见皇帝出来便要杀人,难免感叹世事无常。原是事不关己的事,却见皇帝突然转过身,目光生硬地凝在自己面上。董献瞬间心下冰凉,扑地便跪,“奴才什么也不知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豁出去疯狂磕头。
姜敏立着,低着头看他,半日拿定主意t,便叫一声,“来人。”
董献听她语气不善,以为自己死期已至,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狱守大步走到近前,“陛下。”
“命人将这厮押往伊州居住。”姜敏说完,转过头向董献道,“记着,再在中京露面——天下虽大,无你活路。”
“奴记着了。”董献捡回一条命,急急磕头,“奴今日便出京,即刻便出京,奴这辈子,便下辈子也不回来——奴谢陛下饶命。”
姜敏出辅察司狱已是夜间,中京夜禁,御街空无一人。内禁卫簇拥着皇帝散马回宫。期间遇见巡城值守的御林军,看见内禁卫唬得不敢近前,远远避着,跪地行礼。
凤台只有徐萃迎着,虞青臣仍未回。姜敏皱眉,“内阁怎的还没散?”
“应是高兴,过节么。”徐萃道,“殿下中途回来寻陛下呢,想是要禀告此事。”
姜敏怔住,“他中途回来?什么时候?”
“也就是刚出去一个时辰工夫便回来了。”徐萃道,“进门便寻陛下,不见陛下才又走了。”
姜敏除衣裳的手停下,仍拢回去,“内阁在何处过节?”
“因为殿下主持,不曾去远,就在北御街外仁政坊那个百花楼。”
中京宵禁只禁诸坊间,坊内是不禁的——耽误到深夜,说不得要到明早。姜敏道,“去吩咐车辇,朕去仁政坊。”便往外走。
夜深街市无人行走,车行飞快。此时已是深夜,仁政坊内烟火廖廖,只有百花楼仍然灯烛高烧,人声笑语直冲天际,热闹非凡。
姜敏命车停在暗巷,又命内禁卫入内探看情况。不一时回来,“殿下醉了。”
皇帝在此,寻常酒醉必定已经带回来。姜敏听得皱眉,倾身下车,往百花楼去,内禁卫唬得跟上。楼丁见衣饰夺人的一群甲士簇拥着一名年轻女子走来,唬得不敢拦,只道,“贵客来吃酒么?”
姜敏见楼中吵闹不堪,转头问,“在哪?”
内禁卫道,“内阁包了后院。”
“竟是内阁的贵客……实在失礼,只是客人们都走了,贵客这是——”楼丁眼见劝了无用,三两步蹿到前头引路,“确是都走了,只有——”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叫道,“我不走——不许碰我——不走——”
姜敏闻声止步,“出去等着。”
楼丁还不及说话,被内禁卫攥住衣领,强拖出去,内院门在他眼前合上。
姜敏立在门边,便见齐溪攥着男人从内出来,男人醉得满面酡红目光散乱,细瘦的身体用力沉着,挣扎着不叫拖拽,口里糊乱地叫,“不走——我不走——”
齐溪已经看见姜敏,硬着头皮劝道,“夜已深了,大人们都回了,殿下回吧——”
“回什么?”男人叫道,“我回哪里——我就是个孤魂野鬼,没地方去——”又抻着颈子叫,“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不许碰我——我不走——”
齐溪见皇帝脸色难看,急出一头汗,索性不管,强拢着男人身体,半扶半抱地往外。男人醉得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悬在齐溪身上。夏日衣衫极单薄,衣料堆在臂间,男人细白的手抻着,指尖在半空胡乱抓握,溺水也似,口里仍在叫着,“我没有家——我不走——叫我死在这——死了才好——”
姜敏听得皱眉,提步走到近前。男人目光迷离,恍惚间看见姜敏,立时便将“不走”这件事抛诸脑后,不管不顾扑身上前,拢住她脖颈,醉得滚烫的面庞贴在她颊畔,“陛下……你怎不要我了……”他说一句便觉委屈难当,哭起来,“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了我吧……”
男人悬在皇帝身上,齐溪只得松开他。男人醉得糊涂,失去扶持便稀泥一样往地上坠落。姜敏张臂挽在他腰际,发烫的体温漫过薄绸衫子熨着她。姜敏皱眉,“他吃了多少酒?”
齐溪不敢应,“劝了……却劝不住。”又道,“阁中大人也劝了……臣原想带殿下回宫,殿下只不肯。”
男人听不见,呜咽道,“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我……我死了罢了……”
听这话还是愿意回去的——姜敏简直不想说话,“车在外头,你背他。”手臂一展将男人推过去。男人失了依恃,越发挣扎起来,“你不要我……杀了我……你现在就杀我……”
齐溪得了旨意便无甚顾忌,不顾男人挣扎,强揽着他往外走,男人不住地挣扎,发髻散落,黑发铺满脊背,轻薄的衣料皱作一团,细而瘦的腰线明晃晃地露着,一握即断的模样。
姜敏紧走数步,除去自己薄绸斗篷将他兜头罩住,男人在崩溃的挣扎中嗅到姜敏气息,竟安静下来。齐溪隐秘地松一口气,负着他疾步出去。
姜敏要走,忽一时转念回去,果然内阁参政孙轶在内。孙轶原避着,见皇帝过来急忙上前行礼,“陛下万安。”
“内阁夜宴不是散了——你怎的不走?”
“臣乃内阁阁臣,又是殿下下属,殿下酒醉,臣不能开解已是无能,怎敢独自离去。”孙轶道,“殿下心绪不佳才致酒醉,陛下勿怪。”
“他怎么了?”
“殿下原不肯饮酒。”孙轶答非所问,“内阁节宴只一个时辰便散。臣因未曾饮酒,留在此间相送同僚——不想殿下回来,才至此时。”
姜敏猜出大概,“你既知分寸,便当少言。”便把腰间悬着的玉璧取下,“这个赏你。”
“臣谢陛下赏赐。”孙轶接在手里,忽一时道,“殿下心中忧惧至深,应不敢同陛下明言,臣今日既听见——斗胆替殿下恳请陛下哀怜。”
姜敏不答,自转身走了。内禁卫早清了场子,姜敏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灯火辉煌的百花楼。御辇等在门上,她说一声“回宫”,倾身上车,入内头也不抬道,“今日闹够了?”
男人恹恹地倚在车壁一角,满面狼藉的泪痕,筋疲力竭地看着她。
“做什么吃这许多酒?”
男人不答。
姜敏骂,“疯子。”便转过头不理他,盯着车窗外不时掠过的人间灯火出神。未知多久,肩上一沉,男人灼热的体温熏过来。姜敏不想理他,却忍不住抬手拢着他。男人沉默地伏在她肩上,发烫的面颊贴着她,密密地依着。
姜敏抬手,柔和地抚着男人消瘦单薄的脊背,“今日又怎么了?”
“陛下……”男人轻声道,“你不能不要我。”
姜敏一滞。
“陛下若当真喜欢他……纳作侍君…也使得……”男人说着停住,半日才能继续,“可是你不能不要我……陛下不要我了……我定是……活不成的……”他说着话,手臂发力,死死勾着她,“我没有陛下……活不成的……”
姜敏听得皱眉,“我喜欢谁?”
男人摇头,“求你别说……”他咬着牙,艰难道,“陛下别说……我不想听他……陛下不要我……我活不成,我只得死了,我只——”
姜敏心头火起,扣住男人脖颈,强扼着将他从自己身上扯开,盯着他质问,“你在说谁?”
男人被她强按着,弯折下去,脖颈后沉,黑发下坠,被动仰着脸,怔怔地凝视她。姜敏目光在男人迷离的目间流连,只觉如深海勾人,半点移不开视线。男人原在惊恐中,见她这样心中一动,便眨一下眼。
姜敏心生警惕,便觉臂间发紧,低头,男人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掐在那里。她尚不及说话,视线猛地向下逼近,被他拽着滚在地上。
男人勾缠上去,两个人头颈交缠吻在一处。姜敏只觉唇齿间疼痛至极,隐有血腥味——这厮竟是在撕咬她,末日来临一样用力,像要咬死她。
姜敏抬手掐在男人颈上,“你疯了?”
男人被他扼得窒息,喘一口气,“恨不能当真疯了……疯了……陛下便不要我……我也不知了……”
姜敏道,“罪犯也要审过才能定罪——我几时不要你?”
男人躺着,衣衫早散开,薄得可怜的胸脯一上一下沉重地起伏着。他仰着脸看着她,半日狞笑道,“如此——陛下打算几时同我说?”不等姜敏答话,“总不能等我死了,才带他进宫吧?”
姜敏恼到极处,忍不住竟笑起来,“既是等你死了才带进宫的人,同你有什么相干?”
男人气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大叫一声便去掐她脖颈,“你杀了我便同我不相干了。”
姜敏侧身,手臂一转一掀,男人冷不防挨打,便摔在她臂间,黑发铺陈下双目血红,癫狂地盯着她。姜敏也不放手,凑到近前,抵在他目前道,“当真?”
第79章 罢了
男人呼吸停滞,白皙的面庞t憋作紫涨,颈上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失智一样死死盯着她。
姜敏心中一动,一手拢住他双目,另一手在他心口处击一掌,厉声道,“虞暨——喘气——”
男人绝望的癫狂骤然打断,闭一闭目,吐出一口气,薄得可怜的胸脯沉重地起伏。姜敏又等一时才敢移开手,指尖在男人湿沉的睫上捋过,“你睡一觉。”便叹气,“明日再说。”
男人猛地抬手,用力将她掀往一旁,厉声叫道,“没有明日,你不要我,我还有什么明日——我还要明日做什么?”
姜敏看着他发作,忍不住皱眉。男人一直盯着她,见状心下冰冷,不顾一切叫道,“陛下嫌弃我了?我就是这样,我不成体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早已是这样,陛下今日才知道我——”
剩的话被姜敏一手掩住。姜敏按着他,“再说——叫孙勿搓个丸药,药哑了罢了。”
男人在她掌握中疯狂地转头,口中呜呜有声,却说不出一个囫囵字。
“你说你——好好一个人,怎的竟然长了张嘴?”姜敏忍住笑,正待攒些难听的言语,掌缘剧痛,转头见他张着口,拼尽全力咬着她。姜敏忍不住便想给他一掌,见他满面潮红目光癫狂,分明凶狠至极,却紧绷似离巢幼兽,又如惊弓之鸟。
忽一时心软。由他去吧——等发作过,只怕就恢复了。索性不动,由他去。
男人愤恨至极,齿列深深陷入她的掌缘,原是拼着捱她一掌的,却见她只是坐着,怜悯地看着自己。裂纹密布的心防在这样的目光中骤然倒塌,头颅沉倒,眼皮坠下,无助地陷入浓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