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殿下么?”
“是我。”姜敏拢着他,掌心在男人瘦得可怜的脊背上不住摩挲,“我回来了。”
“殿下……臣……臣……”男人喉间僵滞,艰难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我拿……拿到了。”
姜敏被他一段话勾得一颗心坠入深海,又疼又苦,“我知道。”她用力地抱他,“我都知道。”
“殿下……我没有辜负殿下……”男人怔怔道,“我拿到了……拿到了……死也没什么——”
“不会。”姜敏打断,“你不会死的。”感觉男人吐息烫得惊人,“你烧得厉害,别说话——好了再说。”
男人摇一下头,喃喃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殿下……你记得我……莫忘了我。”
姜敏听在耳中只觉不祥,“莫说这些。”张臂将他扣紧一些,“先养病。”
“殿下……你莫忘了我……莫忘了……”男人重复,渐渐语意变弱,姜敏感觉肩上发沉,摸索着扣住男人脖颈用力将他分开,男人失去支撑,便坠下来,仰面沉在姜敏臂间,双目紧闭,早昏晕过去。
姜敏转头,“来人。”
孙凛早等在外头,听见里间说话不敢进,闻言入内,握着男人的手诊一时,“不打紧。”又道,“煎了退热的汤药,臣拿——”
“快着些。”
孙凛应声出去,不一时奉汤药入内。男人意识恢复,虽然昏着,远不似濒临死境时容易对付,察觉苦涩便不住躲避,却被姜敏死死攥着。男人挣扎间不得解脱,难受至极,便垂着眼睫,极低地哭起来。
孙凛看着他可怜,紧张地看皇帝。皇帝半点看不出让步的意思,“愣什么?”孙凛抿一抿唇,只得仍然灌他,等一碗汤药尽数灌下去,男人早熬得四肢瘫软,奄奄一息地仰在皇帝怀中,满面狼藉的泪痕。
姜敏看着,倾身将男人面庞掩入怀中,抬袖遮蔽,隔绝视线,“朕看他不似先时安静——面上的伤只怕要裹。”
“是。”孙凛出去,不一时提着药匣子回来。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已经净过面,平平卧在枕上,虽然消瘦又苍白,却半点看不出狼狈——内殿没有侍人,必是皇帝亲为。想明白这一层越发不敢言语,用银匙挑了药膏敷在男人鬓边罪印上,用薄巾裹好。
“今日正经新年,大节下的,难为你守着。”姜敏道,“出去寻徐萃,就说朕的意思——赏银五十两,玉璧五方,绢十五匹,缎五匹。”
孙凛扑地磕头,“臣职责之内,怎敢言赏?”
“你记t着,这是要紧的人——好生照顾,等大安了,朕还有赏赐。”姜敏挥袖,“出去。”
孙凛低着头退出去,恐怕里头病人有变,并不敢走,只守在廊下。因为皇帝命内侍回去过年,内殿除了孙凛,就只门上数名值夜禁卫。孙凛百无聊赖,只能倚着廊柱听风看雪,甚是凄凉。
总算后半夜孙勿提着灯笼过来。孙凛精神一振,“师叔来了。”
“如何?”孙勿往里看一眼,“可醒过?”
“是。”孙凛道,“醒过,只是烧得厉害,又睡过去了。”
“你观他言语如何?行动可有异样?”
孙凛一滞,“师叔何意?”
“那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正经说都死了几回了,有个什么神志毁伤四肢不调不是寻常事?”孙勿哼一声,“那是要入宫的人,若治成那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孙凛还不及说话,殿门从内打开,皇帝立在那里,内殿灯火在后,看不清面貌神气。孙勿瞬间只觉脊背冰凉,脖颈飕飕冒着寒气,跪下请罪,“臣言语昏聩——万死。”
“你进来。”
孙勿紧张地抿唇,跟着皇帝入内殿。掀起帷幕便见男人卧在榻上,双目大睁,定定地凝视虚空,不知在看着什么。
“你去看他。”皇帝道,“他好像忘了……”
“忘了?”
皇帝沉默一时,“好像忘了很多事。”
第74章 魏燐
帷幕离卧榻不算远,姜敏说话也没有刻意放轻,男人却跟完全没听见一样,没什么反应。孙勿紧张地看一眼姜敏,跟着她近前。
二人在榻边立了一时,男人眼珠转动,停在姜敏面上,却只是停在那里,像看着手边的一盏茶,一幅画,一面壁,一根矗立的廊柱。
孙勿陪他多日多少生出感情,恐他君前失仪惹恼皇帝,“陛下在此——”
姜敏转头,孙勿一句“大人怎不见礼”生咽回去。男人迟滞地眨眼,困惑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侧身往榻边挨他坐下,男人隐秘地动一下,分明是个回避的动作。
姜敏全作没看见,“大夫来了,你给大夫看看。”
男人不答,也没有动作,仍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满面疑问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俯身握他的手,男人要避,却仍被她握在掌中。他放弃挣扎,视线停在自己腕间,看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移到另一个人掌中,那人微凉的指尖搭在腕上,在那里停了很久——
这是诊脉。
来的人是大夫。
……
“虞暨。”
男人悚然一惊,视线掉转,身边两个人变作一个,她仍在那里,虽是幻像,却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有耐心,垂着头,定定地,怜悯地凝视自己。
“你饿不饿?”她说,“你还在发烧,吃过东西好生睡一觉,会好的。”
饿,发烧,睡觉。他陷在更深更大的困惑里——眼前人分明只是一个幻像,怎知他的困境?没有食物,疼痛,寒冷,疲倦——
下一时视线被动地摇晃,男人感觉自己被人搬动,便陷在柔软的衣料深处。他艰难地仰首,想要看清,视野里却只有那幻像柔润白皙的半边脸庞,和灯火下琥珀色的一点耳珠。
他被她拢着,有微凉的指尖拂在他烧得发木的颈畔。有坚硬的匙抵在他的齿列,他困惑的,没有动,便觉她的指尖扣着他,他在她指下被动地张口。温热的甜粥入喉,久饥的躯体等不到清醒的意识,迫不及待地往下吞咽。
食物携着甘美的滋味,和灼热的温度涌入躯体——这不是幻像,不会有如此真实的幻像。他挣扎着抬手,没有镣铐撞击的声音——他自由了,这世上会救他的,给他自由的人,只有她。
男人渐觉惶急,“殿下?”
姜敏转头,眼前男人的视线是实的,不似先时虽然盯着自己,却不知陷在哪一处虚空里。抬手挥退捧粥的孙勿,俯身拢住男人消瘦的肩臂,“是我。”
“殿下快走……”男人道,“皇帝等不了了……等不了胜战,他对你起了杀心……他要杀你……刀斧手……”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走——有埋伏——”
姜敏一滞,臂间用力,更亲密地拥着他,“没事,都处置了。”又柔声重复,“已经安全了。”
男人过了许久才听懂,眼皮沉下来,喃喃道,“殿下,好冷……结冰了……”
姜敏听得分明,神经质地将他更深地拢在怀里,感觉男人发烫的吐息打在自己心口,定一定神,“吃过东西再睡。”转头看孙勿。男人“嗯”一声,神志昏聩地仰在她臂间。孙勿不敢多看,仍然喂他吃粥。男人应是饿得厉害,闭着眼睛不停吞咽——
渐渐餍足,便睡过去。
孙勿收了东西回来,便见男人完全陷在皇帝怀里,皇帝拢着他,一下一下安抚地捋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便劝慰,“大人既已知晓饥饿,应要大安了。”
“他神志——”姜敏停一时,“神志不复,忘了的事,可有康复法子?”
“臣观大人只是病中昏乱,倒看不出忘事的模样,陛下可知晓大人忘记什么?”
姜敏一滞,半日道,“忘了——极要紧的。”
不肯说实话,又要医治。孙勿无语,便糊弄她道,“且先养着,等大人退了热醒转,臣想再想法子。”一个病人,什么瞒得了他?
但孙勿仍是失算了,直到虞青臣康复,他这个大夫也没能搞清楚他究竟忘记了什么。男人渐渐身体康复,神志却始终说不上清晰——在燕王内殿住着,竟然以为在自己家里,仍然一口一个“殿下”地呼唤皇帝。
皇帝也不纠正,完全由着他,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出百依百顺的端倪。孙勿看在眼里,心里那个贵君的猜测更加笃定。
薛念祖带着人一个新年也不曾歇,赶在新年复朝当日拾掇完近宫十三台,跪请皇帝移宫。姜敏允了,便下旨,外放薛念祖往孟州任都督,魏钟接替薛念祖任内禁卫都督,中京戍卫改编成御林军,薛焱任御林军都督,齐凌任京畿都督——中京三支武装力量至此全部换成皇帝的亲信。
未央坊早年便只燕王一个大府,如今成了龙潜之地,燕王府一封,更无人往来,很是清静。虞青臣神志昏昏,长居此间养病,不论亲兄弟虞岭臣,还是义兄弟魏昭,无人知晓。
十五这日过节,中京暂停夜禁,中京府在御街上起了赏灯会,入夜时满城老少一拥而去,挤在一处赏灯。百官随侍皇帝立于外御城门与民同乐。戌初时又飞起鹅毛大雪,灯光雪影里中京城美不可言。
赵仲德走上前劝道,“今夜如此寒冷,臣等在此看着,陛下回宫吧。”
建议正中姜敏下怀,撂下众臣下城。魏钟带人跟随,悄悄往未央坊去。入内殿徐萃回道,“在阁楼。”
姜敏拾级上楼。掀帘便见男人伏在窗沿上,低着头,出神地望着足下长街灯火。姜敏除去斗篷,搭在男人肩上。男人转头,“殿下。”
“你才好了一日,留神冷着。”姜敏拉他进来,“灯节年年都有的,明年再看吧。”
男人被她握住,指尖不可遏制地打着颤,便被她松开亦不能遏止,只咬牙垂首,不肯言语。姜敏合上窗格,走回案边倒热茶,“今日做什么了?”
“没……下雪孙大夫不让起,躺了一日。”男人道,“我其实……无事的。”
姜敏道,“孙勿当世神医,你要听孙勿的。”
男人大觉羞惭,“我原……原不是这样……怎的落一回水就不中用……”
姜敏不答。在男人混乱的记忆里,他在陵水处置河务时被洪水卷入河中才致大病。至于姜敏为何出现在中京,男人浆糊一样的脑子根本理不清白——自从姜敏允了他不入宫冒险,他便不再问。
“落水也不是小事。”姜敏一语带过,试探道,“你在白节时,上元节也有灯会么?”
“没有。”男人道,“义父会带我和阿弟扎纸灯。我做的比阿弟好——义父很是喜欢,总是夸我。”他说着转头望向窗外,“义父若见过中京这么好的灯,便不会夸我了。”
“会的。”姜敏道,“他见过中京的灯。”
男人怔住。
“你在白节的恩师,义父,叫什么?”姜敏盯着他,“姓魏——魏燐?”
“殿下怎么知道?”
“魏燐出身西堤魏氏,是我母后族兄。”姜敏道,“他应已经告诉你们兄弟——不然魏昭怎么能拿着他的荐信往燕郡来投我?”姜敏盯着他,“荐的是你们兄弟——你为何不肯来?”
男人坐着,双手绞t在一处,在隐秘的地方掐作青白。怔怔道,“义父那时抱病……阿弟走了,总要有人——”
“病中不提。”姜敏道,“他死后,下葬后,你投姜玺都不肯投我,为什么?”
男人惊道,“姜玺已经自命为帝,这是在中京城……求殿下——悄声。”
姜敏偏转脸,半日续道,“魏燐出身西堤,是先帝内禁卫都督,他被先帝猜忌,逐出中京。母后因此同先帝交恶,魏燐以为是他行事张扬才连累母后,自请流放,隐居白节,遇上你和魏昭。”
“义父——”男人道,“是被逐出中京的——被先帝逐出中京?”
“是。”姜敏道,“他走时也是冬日,下了很大的雪,那年我刚八岁。”她说着抬头,盯着眼前苍白瘦弱的男人——那夜大雪,赵王府外,男人僵立雪中的模样,便如那年。
男人被她看得赧然,用力侧首,“我义父……因为何事被逐?”
“魏燐容貌才华风情都是当世一流,随侍宫禁之中。我父亲,先帝——总是不能对他服气的。”姜敏道,“先帝既疑心魏燐,又疑心母后,便对我也是心存疑虑——不然怎么会撵了我去燕郡?”
姜敏这一段话释放的信息量过于庞大,男人应接不暇,惊慌道,“殿下为……为何——”
“为何同你说这些?”姜敏道,“你不如猜一猜?”
“我不猜。”男人抿唇,半日道,“难怪……赵王无德晋王无能……即便如此,先帝仍然不肯传位于殿下,原来竟是这样——”他低着头,忖度一时,再抬头目光变得锋利,“先帝没有遗诏——没有拟过,没有人见过的东西,便是根本没有。只要有传国玉玺,便有先帝遗诏。”
姜敏登基遗诏怎么得来,她当然知道经过,男人为她做的事她早听魏行俭提过。但听说毕竟是听说,此时亲眼看着他为了自己下定谋逆的决心,只觉刺心。“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便摇头,“你先养病。”
“殿下——”
“魏先生是看过灯的,不用你替他遗憾。”姜敏说着话便站起来,“你还病着,休息吧,我走了。”
男人应声而起,看着她转身,忽一时无法忍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