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为一虚名冒此大险。”
“如何是虚名?”崔喜道,“魏郡公为的是殿下法统。”
“什么法统?等我拿下中京城,铁骑之下,我谁敢同我枉议法统?”姜敏飞速决断,“薛思恩回去,传我的话,命魏行俭即刻出京,再不走,日后莫来见我。向薛念祖传我将令——”
薛思恩啪地一声站得笔直,拱手听命,“卑职在。”
“传令。内禁卫即刻兵分四路,一路往远宫十三台护卫先帝遗孀,二路往敬天殿,法祖殿,护卫宗庙家法,三路往魏国公府护卫魏郡公,第四路往鸾台保赵仲德无事。
“是。”
“若不能兼顾,记着——”姜敏沉吟一时,“敬天,法祖二殿和国公府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薛思恩应了,见姜敏别无二话,“卑职即刻入城知会薛都督即刻安排——殿下放心,万无一失。”
姜敏一直等他出去才道,“让京畿的人都进来。”
便听铠甲碰撞混着脚步声近,帐帘掀开,三员大将引着数十名将校入内,“殿下。”
“魏郡公传先帝遗诏——逆帝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以天命自居,自命为帝,如此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天地不容。去岁因北御二部外敌只能容他祸乱京城,如今强敌既退,怎能不讨?”
众人拱手,“我等愿奉燕王殿下为主,共讨逆贼。”
姜敏站起来,“传令——”
众人啪地一声站得笔直,附耳静听。姜敏便道,“刘存煦引京畿左卫五千,夺长宁,朱雀,含光三门。牛千绩引右卫五千,夺安定,玉祥,尚善三门。薛存礼引骁卫五千夺文昌,尚勤,尚俭三门——今夜子时起事。此六门驻防稀松,你等夺门后城门紧闩,禁止出入。京畿戍卫自都督以下,不论是谁,从命者引其一同讨逆,不从者,斩。”
众军拱手,齐声应诺,“遵命。”
姜敏转过头,“齐凌。”
“在。”
“你引燕护军八千,夺西侧尚德门——给你一个时辰,夺门焚烟为号。”
“是。”
“薛焱。”
“在。”
“命你引燕骑军三千,夺东侧永安门——我也给你一个时辰。”
“是。”
“崔喜跟着我。”姜敏道,从正面强攻中通门。各处夺门俱以焚烟为号。“她说着话,目光众人面上掠过,“诸君,讨逆还朝乃国之大义,我等禀承大义,何敌不克,何功不夺?封爵立姓便在今日,恩荫子孙便是今时。”
众人闻言振奋不已,举起刀兵,高声叫道,“克敌——夺功——克敌——夺功——”
先皇离世时姜敏北上御敌不在中京。中京三支禁卫,内禁卫薛念祖虽早投了姜敏,明面上还是皇帝的人,中京戍卫都督是姜莹王君赵宿,京畿戍卫三总管虽然也是早投了姜敏,但都督王灿是姜莹门人——不论从哪里看,姜莹在京占尽先机。
谁知竟阴沟里翻船,被姜玺占了内御城门,趁姜莹入宫探病打了埋伏,姜莹被一刀斩首,赵王府满门被杀。皇帝听见消息厥过去,当场死了。
姜玺虽然掌握宫禁,却找不到遗诏,逼问待诏司总管,接连勒死两个也没能问出传国玉玺下落,最后一个虞青臣入司时日尚浅,又是自己人,只得罢了——硬着头皮以“先皇口谕晋王继位”和“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名登基。
如此先天不足,便是不祥的预兆。
其时姜敏正在东北境同辛简契合二部激战,战况不明,众臣便都顺势归附姜玺。姜玺做着皇帝,虽因南边洪水说不上顺心,但起码还像个皇帝的样子。八月后北境战事初见端倪,朝局立刻转了风向。
先是西堤魏氏少主魏行俭大张旗鼓公然入京,上呈先皇遗诏——旨意明言由燕王姜敏继位。其上传国玉玺朱印分明,辩不了一个字。而且这遗诏通传朝野也罢了,竟然在大朝上以清流之名当众奉与姜玺,要求姜玺遵从先帝遗愿,还位燕王。
姜玺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之名缉拿魏行俭,押在监察院待审。这一缉拿便捅了马蜂窝子,姜敏听见,持传国玉玺,以讨伐“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之大逆罪人”之名举兵南进。所过之处,各地州府望风归附。
姜玺慌得一比,召刘奉节窦玉川入京勤王,被燕王大将徐坚和常斯明堵在北境寸步不能进。又召各地州府入京勤王,诏书倒是下了,三日间竟然连中京城都没能出得了。
直到此时姜玺才如梦初醒——内禁卫,中京戍卫,京畿戍卫必然有一个已经暗暗归附了燕王。姜玺顿觉风声鹤唳,身边都是反贼。想换人,怕立马就死,可若不换,又不知未来死在哪一日。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过了五日,燕王兵临城下。攻城之战于子时开启,不过一个时辰中京十二门尽归燕王。皇后赵丽姝高呼“养士千日用士一时,”,亲自领中京戍卫于中京诸坊同入城的燕王军殊死搏斗。姜敏恐怕毁伤京城,不准骑兵参战,只命京畿戍卫与之缓缓缠斗,足足打到傍晚才将中京戍卫主力灭得七七八八。
姜敏引军入内御城,刚走到城下便见昭阳殿莲台燃起冲天大火,姜玺身着龙袍,在众目睽睽中从莲台高处一跃而下,投身火海。
独善其身的内阁首辅赵仲德终于现身,以百官之首的名义引内阁六部,辅政院三司,各督抚,各部院一众官员长跪于昭阳殿前迎接王师。亲自草拟三千字折本,言辞恳切,请燕王殿下上承天命,下恤百姓,不辞劳苦,登基为帝。
姜敏不接,以“入京讨逆当功成身退”为由拒绝。赵仲德再次上书,再次不接,再乞,再辞,三辞三让之后,姜敏勉为其难,在新年第一日被迫登基为帝——
废帝一朝历时九个月零三天,到此终结。
这些都是后话。姜敏攻破中通门入城,纵马到未央坊前时,外御城内杀声仍未止歇。她只瞟一眼便转向一街之隔的平康坊,“你阿兄的宅子就在那里?”
“是。”魏昭道,“殿下怎知我阿兄住那?”
姜敏道,“外头传的——说你阿兄深得逆帝宠信,赐宅平康坊,一个阁臣,同诸王诸相一个待遇。”
魏昭脸一黑,“殿下莫听外头乱说,我阿兄是个傻的,只知道为民谋利,但凡存了旁的心思,谁不知天命早归殿下,怎么肯替逆帝接手陵水那个烂摊子?现在还在河堤上给逆帝卖命?”
第71章 莲台
魏昭见姜敏并无恼意,眼下时机合适千载难逢,翻身下马跪地,“阿兄只是一时为逆帝所用,卑职敢保他绝对没有附拥逆帝之心,求殿下恕了他。”
“只是一问,起吧。”姜敏道,“姜玺为帝,为之所用的人也不算少,总不至于个个都是逆臣贼子,慌什么?入冬是枯水时节,堤上的事不用一直守着,你回去就给你阿兄写信,让他速速回京,等议过,无事此事便揭过。”又道,“林奔在近宫十三台,他读书有限,你去看着,要紧文书和印玺不能毁伤。”
“是。”魏昭见她确实没有牵连的意思,便放下心,磕头道,“卑职现下便去。”转身走了。
魏钟跟在后头,“近宫十三台久为逆帝所制,都是皇家宫寝,打老鼠不能伤着玉瓶儿,薛都督想要活捉逆帝,只怕还要些时辰。”
“姜玺不会被薛念祖活捉的。”姜敏道,“再怎么不济亦是姜氏子弟,怎能落到活捉?”又问,“阿兄可寻着?”
“还没有消息。”魏钟道,“林奔入城第一件便控制了监察院,上下搜遍不见魏郡公——早前殿下命魏郡公出城,说不定已经走了?”
“但愿走了。”姜敏说着,又摇头,“必在城里,肯听我的他t也不是魏氏少主了。”正说话,外御城门从内打开,早在过午时中京城中激战已停,只有内外御城犹在困守。此时已经入夜,薛念祖衣甲上隐约有血迹,持刀走近,单膝跪于姜敏马前,“殿下,近宫十三台已经得手。”又道,“逆帝仍然困守昭阳殿——莲台起火,请殿下令,可否强行攻之?”
“起火?”姜敏皱眉,“你同我去看看。”
“是。”薛念祖召一匹马,刻意落后半个马头,一路一路道,“自从逆帝杀赵王承位,近宫十三台便不许我等插手,城门战事起时,末将便命强攻近宫十三台——只是昭阳殿国家重地,不敢用重兵器。”
姜敏问,“可知为何火起?”
“尚不知底里。”薛念祖想一想,又道,“近来逆帝同一妖僧走得极近,传言妖僧献神卷于逆帝。卑职听着流言,说什么神卷焚之可达天听——若传言无误,说不得便是在焚烧这劳什子神卷。”
姜敏听得皱眉,“烧幅画能叫莲台起——”话音未落便见东天火起,几乎燎了半座城。暗夜中黑红的火焰卷着木料的残渣和零星的火星漫卷上天,眼前殿宇陷入一片火海。
薛念祖一惊,“那是昭阳殿——莲台?”
“你说这是在烧画?”姜敏飞速道,“再烧下去内御城都要不保,即刻命人全力救火。还有,守住昭阳殿所有出口,姜玺只要现身便拿下——不许伤人,我要活的。”
“是。”薛念祖应一声,打马疾走。
姜敏停一时,亦打马入内。刚走出丈余,魏钟惊叫,“殿下看那边——”
姜敏转头,便见火舌尚未吞没的莲台莲花顶上一个人慢慢现身,暗夜中乌黑绣金的皇袍随着雪风烈烈起舞,火光照亮来人面庞——正是姜敏久不见的二哥姜玺。
姜敏急道,“他要做什么?”
“这是——”魏钟唬得面色如土,“殉城”二字到口边不敢说。便见楼顶那人张臂仰首,长声大笑,高声呼叫,“天要亡我——非我之过——”笑声到最尖利时纵身一跃,便如落叶离枝,没入火海。
姜敏应声闭目,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去——看还能不能救,若死了,要体面收敛。”
“是。”魏钟应了,打马便走。
中京在手,姜玺身死,不论怎么说,一切已尘埃落定。姜敏勒缰驻马,目光落在莲台跳动的暗焰之巅,竟在这个瞬间生出言辞难以形容的伶仃和空寂,散马缓缓往莲台去。
过夹道便听喊声四起,宫人来来往往,乱着灭火,大火中梁柱崩塌,木屑四溅,不知什么人在尖声哭叫,不时有受伤的人从殿内搀扶而出。火光把此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人间炼狱一样乱作一团。
随从便劝,“此处实在不成体统,逆帝既已身死,殿下不如回王府暂——”
“怎么就死了?你看见了?”姜敏不顺心,转头便骂,“没看见起火?你们就站着干岸看着?”
随从莫名挨骂,终于记起死的那个是人家亲哥,灰头土脸应一声“是”,引燕王随侍同宫人一处救火,只留两名随侍护卫殿下。
姜敏少入中京,宫人几乎不认识她,奔走救火时不时同她身畔掠过,时有磕碰。随侍忍不住劝,“殿下回吧,有事魏将军定会通禀的。”
姜敏正待要走,见里间宫侍用旧门板和春凳等物抬着白布盖着的尸首出来,便避往一旁。随侍抢一步拦在前头,不叫殿下沾上晦气。姜敏乘在马上看着他们搬运死人,便见一张门板上白布覆着的人头颅一偏,她心中一动,“停下。”
火场吵闹,这一声连燕王随侍都没听见。姜敏一提马缰上前,隔在宫侍身前,“叫你停下。”
宫侍虽不认识燕王,但外头打仗,眼前人红袍金甲腰悬宝剑,贵气逼人模样,忙撂了门板跪下去,“将军饶命——死人晦气,恐怕惊着燕王殿下,总管命奴等拉去宫外烧人场去。”
“烧人场?人还没死就拉去烧了?”姜敏斥一句,便下马近前,倒转鞭梢撩起白布一角,稍一瞩目便是瞳孔紧缩,撂去马鞭伸手揭开白布。
男人卧在门板上,满面烟尘,黑发凌乱。大雪天气身上只有一袭薄薄的绸衫,衣料却极佳的,火光映照下下流光溢彩如蕴星光,却薄得可怜,隐约可见劲韧修长的腿部线条。赤着的足和一段小腿早冻作青白色,趾间冰凌未销,便连脖颈和连指尖都有残余的冰渣子——
这是虞青臣。
中京一别,再见竟是如此。姜敏勉强定住心神,指尖哆嗦着掠在男人鼻间,没有气息。她心跳骤然停滞,指尖触在男人心口——隐约还有一点暖意。便压在他心口处用力摩挲,转头叫,“叫孙勿——快!”
战事一起恐怕燕王有伤,孙勿一直随侍在姜敏身侧。闻言疾奔上前。姜敏急道,“心口还是热的——救他!”又加重语气,“救他——绝不能死!”
孙勿早在燕郡便随侍燕王,第一回听见这么不讲理的命令从她口中说出来,心知此人要紧,一句“只怕活不成”强行咽下,袖中掣出一条针带,指尖一掸十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擎在指间,运指如飞,银针尽数针在男人冻得青白的足底。
足心诸穴原是人最为敏感处,眼下银针入体,男人全无反应,死了一样。姜敏立在一旁,入了定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孙勿施救。
孙勿换一枚针,足有婴儿半指粗细,握住男人足踝,掌心发力生生撞入足底涌泉,又起出来,足足三下,男人趾间终于有了微弱的蜷缩。
姜敏看见,欢喜道,“动了。”
孙勿当然看见,起身扑到男人身前,掀开轻如蝉翼的薄绸衣襟,运指如飞,便有数十枚银针针在心口,便低头瞩目死死盯着男人瘦得可怜的一片胸脯。时间走得尤其缓慢,未知多久男人终于头颅挣动,胸脯微弱起伏,恢复呼吸。
姜敏身不由主退一步,脊背抵在结冰的宫墙上,生疼。
“带去暖和地方,煮热参汤,热水,生火,要暖,不能再冻着——再不能冷着一点。”孙勿飞速说完,“我先回王府安排煎汤。”不等姜敏答允一跃上马,打马疾走。
姜敏定住神,“回……回燕王府——去个人,命徐萃速速预备。”随侍送大毛斗篷过来,姜敏接过,搭在男人身上,又抬手除去自己斗篷,连着先前的一处拢着他,将男人冻得青白的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快——回去。”走两步又命人,“你回去,方才那些人都要重新看一遍——还没死就拉去烧了,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草菅人命的东西一律重杖五十,给我撵出宫去!”
孙勿回燕王府药庐,飞速抓出草药,喊醒睡得昏天黑地的药童,嘱咐过煎法,又马不停蹄赶去燕王内殿,进门便见男人平平卧在榻上,看不出一丝活气,身上裹着极厚的锦被。燕王坐在一旁,攥着男人冻得发青的一只手,不住摩挲。
燕王内殿冬日是要烧地龙的,原就不冷,竟然还烧了两个熏笼,热得外裳都穿不住。孙勿擦一把汗,掷去斗篷,疾步上前,伸手诊过,神经质一样道,“还有命在,还有指望。”又问,“参汤得了吗?”
“还在煎。”姜敏道,“给他噙了参片。”
孙勿闻言侧首,果然见男人齿间噙着薄薄的参片,参片色泽深暗,纹路极密——至少有三十年以上参龄。点头道,“大人其实已经呼吸断绝,殿下这是在同阎王挣命呀。”
“同阎王挣命,也要挣一回。”姜敏道,“不管怎样,他不能死。”
孙勿闻言沉默。不一时徐萃送参汤进来,孙勿便道,“扶他起来。”
姜敏侧身上榻,连人带被将男人完全拢在怀中,男人脖颈无力,头颅软软沉在姜敏颈畔。孙勿近前,伸手便掐住男人下颔,迫他张口,另一只手用银匙舀汤,抵住舌根强灌下去。到这般田地男人都没什么动静,只有咽喉被动滚动,被动地往下咽着滚热的参汤。
徐萃在旁捧着汤碗,忍不住道,“虞二郎不是早已出京去陵水?怎的还在中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