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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大睁双目,惊慌地看着她。
姜敏挽住疆绳勒转马头要走,男人抢一步拦在马前,张臂叫道,“殿下——”
“让开——”
男人不动。
姜敏指着他道,“中京如今不同寻常,你为待诏总管,不该在我府出现,若有一日物沸腾而起,你不过撮尔前程,连累了我,你担得起吗?”便一勒马缰,从他身前绕过。
男人原地站着,凝固了一样。忽一时心一横,紧赶数步拦在姜敏马前。姜敏除非从他头上碾过去,否则只得停住,避无可避,又被男人双手挽住缰绳。
“我只有一句话,求殿下听我说完。”男人仰着脸,飞速道,“殿下数回活命之恩,粉身碎骨不能报。我以将死之身回京,一为报仇,再为报殿下大恩——我下贱之身,不敢求殿下谅解,但求殿下能够记得我今日之言,不论……不论我落到何等田地,绝不肯于殿下不利。”
“报仇——”姜敏心中一动,“你要做什么?”
男人不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死之日——盼能得殿下谅解一二。”说完撂了缰绳往坊外走。
姜敏乘在马上,视野中男人脚步虚浮,渐渐去远。她留在原地天人交战,终于不放心要跟过去,魏钟走出来,“殿下回来了——东平王已经等很久了。”
东平王萧承威,东北境军事之主,同姜敏一样单骑入京以待皇位更迭——没有大事,绝不可能秘密来见。
姜敏进退两难,“虞青臣今日一直在王府门口?”
“是。”魏钟道,“恐怕外人瞧见有碍殿下,今日命封了未央坊外门,不叫一个人进——东平王都是从西角门进来。”
姜敏点头,“你命人悄悄看着虞青臣。”
“看着?”
“看着他别闹出事。”姜敏停一停,半日道,“也别叫人害了他。”说完打马入府。
东平王萧承威立在花厅里,急得原地转圈,看见姜敏跟看见活菩萨一样,“殿下。”
“为何来此?”
“殿下。”萧承威道,“辛简部买通契合部,同契合部合并借道东北南下,眼下已破然谷。”
姜敏用了一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然谷关险要坚城,事关中京安危,东平军敢不用命守关?”
萧承威扑通一声跪下,“臣万死——臣御下无方,无能之至。殿下,然谷关以南千里平川无险可守,再不设法迎击,中京危矣。”
第51章 要什么
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燕王府众连夜齐聚。薛念祖道,“陛下连日昏睡,每日不过二三时辰清醒——大事近在眼前,殿下万不可此时离京。”
薛焱摇头,“然谷关既破,辛简部距离中京比殿下的燕王军还近,若不设法迎击,兵临城下,殿下空有中京城又如何?”
“竖子何意?”薛念祖指着儿子骂,“殿下眼下绝对不能离京。中京城已是万事俱备,殿下一走内禁卫无主可奉,举大事时,我等如何是好?崔喜将军既已秘密入京,即便东平王无能,何不命崔将军北上迎敌?”
“崔喜去未为不可。”姜敏终于说话,“可陛下不知崔喜秘密入京,必命我北上迎敌——难道抗旨吗?”
“殿下不能走。”魏钟道,“即便陛下降旨命殿下北上迎敌,殿下大可明里奉诏,暗暗留在中京——命崔喜将军北上拒辛简部于小湟江,只要守住小湟江,等殿下中京大事一定,立行支援,如此可得两全。”
姜敏沉吟一时,“阿兄以为如何?”
“西堤家训——先国后家,先君后臣。”魏行俭道,“国家危难,殿下无论如何不应拘于中京,当首赴国难。”
魏钟满脸不赞成,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反驳西堤少主,半日憋一句,“殿下不可过于迂腐。”
“正道而行不是迂腐。”魏行俭一口驳回,“辛简部此番会同契合部一同南下,契合部凶残早有耳闻,所过之处人烟断绝,北境狼烟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此时首赴国难才是为天下计之英主——避居中京者,不得民心,如何得天下?殿下北击辛简部,退敌之日,便是天下臣民奉主之时。”
薛念祖急得口不择言,“有什么用?等中京归晋王,民心再大,比不过一纸遗诏。”
“那就不许叫姜玺拿下中京。”姜敏立刻决断,“能够就近调动的只有三千御林军,等我引御林军北上,中京戍卫不足为惧,中京城便只有京畿戍卫一支强军,薛将军——”
薛念祖腾地起身,拱手待命。
“静观其变,不论赵晋二王做何周张,守住中京不动,不许任何人出京——你听魏郡公调遣。”魏行俭为西堤少主,虽不任职,却有西堤郡公封号。
“是。”
姜敏转过头,“阿兄。”
魏行俭也站起来,拱手而立。
“我不得不走,中京只得交与阿兄。我与崔喜必定阻敌于小湟江,若我处不成事,阿兄可劝陛下下诏命南郡诸军北上勤王。”姜敏说着又笑起来,“应不至于此。只是,这次注定要对不住阿兄了——叫阿兄独守危城。”
魏行俭一掀袍角跪下,“殿下北赴国难,臣安守太平,有何危险?臣惭愧。”埋首道,“臣必固守内御城,奉遗诏,待殿下南归。”
姜敏点头,四顾一回,“中京交与诸位。”
不等众人说话,薛焱抢一步道,“我不留中京,我随殿下北击辛简部。”
“好。”姜敏点头,“等你立功。”
燕王府夜会还没散,皇帝旨意就到了——竟然连天亮都等不到。旨意痛述辛简部伙同契合部,绕道南侵的无耻,又大骂萧承威之无能,最后聊聊数语,命燕王统御林三千,沿路整合各州府驻军,北击二部联军。
旨意一出满城哗然。姜莹有中京戍卫在手还算镇定,姜玺垂头丧气过来,“敏敏保重。”
姜敏随便哄他,“阿兄宽心,陛下近来精神甚好,说不得t等我凯旋,尚能请父皇亲自为我劳军。”她想一想又道,“朱鸾甚好,阿兄既送了我,留与我做个亲兵也罢?”
“一个侍人只管拿去,敏敏再有喜爱的,阿兄再与你寻上十个八个亦是小事。”
“消受不起,这个就使得。”姜敏送走姜玺,转头便命魏钟,“出京便杀了他——日后晋王问起,就说乱军丛中身中流矢而亡。”
“是。”
薛焱立刻出城整军,原本秘密入京襄助燕王夺位的崔喜也转道北赴小湟江。姜敏入宫陛见。皇帝半死不活地躺在御榻上亲自见姜敏,“国家危难,全仗敏敏,你母亲泉下有知,必当欣慰。”
“臣职责所在,敢不尽心。”姜敏磕头道,“陛下保重龙体,圣体康泰才是万民之福。”
皇帝点头,又往里叫一声,“拿来吧。”
帷幕从里间打开,虞青臣低头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匣子。皇帝道,“朕刚命拟的,你拿去,暗暗握在手中,日后新帝继位,论理必当施大恩于你,如若没有,你有了这个千秋百代不叫你吃亏——去吧,不必谢恩,这是阿父给女儿的。”又道,“你送燕王。”
虞青臣道,“是。”
姜敏恭恭敬敬磕三个头,默默退下,出凤台皇帝寝宫。虞青臣在前引路,姜敏跟在他后头走。她心事重重,初时还不留意,越走越觉荒僻,站住,“你带我去哪里?”
男人不回头,修长的脖颈衬着朱红的官服,日光下白得夺目,“臣有话想同殿下说。”
姜敏不动,“有话就在这里说,宫禁中随意乱走,你也是放肆得很了。”
男人转过身,日色中冰雕雪铸一样,盛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瞬间失去所有温度,“殿下此去不知几时回,同臣说句话又如何?”
“我凭什么要同你说话?”
男人站着,忽一时笑起来,“殿下难道怕我?”
“我怕你?”姜敏脑瓜子都嗡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叫我害怕?”
“那不就是了——”男人道,“殿下同我走吧。”
“我不怕你也未必跟你走。”姜敏不动,“旨意拿来,虞总管再会吧。”
“殿下究竟在怕我什么?”
“我——怕你?”姜敏气得要笑起来,“你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男人不再同她多说,转过身便走。姜敏原地站着出了半日神,终于还是跟上。男人转过四五重殿宇,到一处尤其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停下,推门而入——
敬天殿。此处是皇家祭祀之所,寻常只有新年大典,新君继位,又或帝后大婚时才会打开此殿。眼下正值盛夏,不年不节,除了一早洒扫的侍人,连经过的猫都不见。
来这里做什么?
姜敏停住,忍不住好奇,终于还是跟进去,掩上门。男人长跪于天地尊师像前,在漫天油烛灯火中仰面凝望,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同他对视。
姜敏站着,“旨意在哪里?”
“案上。”
姜敏转头便见明黄的圣旨放在神像前贡案上,走上前展开来,聊聊数行字——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由燕王统辖,赐丹书铁券,燕王爵位自姜敏以下,世袭罔替。
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就是萧承威的地方。如今全被辛简部和契合部占着,打赢了不用皇帝发话也是她的,打输了谁都不要想——拿别人家的饼赏赐,算盘打得倒是圆转。
“烧了吧。”
姜敏有一个片时没有听懂,等明白过来如被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男人磕三个头,起身到姜敏身前,从她手中抽走圣旨。姜敏还不及反应,男人指尖一松,圣旨落入神像前硕大的黄铜香炉,哧地一声响,一明一暗间薄绢织就的圣旨化作灰烬。
姜敏难以置信道,“虞青臣,你可知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姜敏盯着他,慢慢退一步,身体后倾倚在神案上,“为何烧了圣旨,虞总管看不惯我独自享此圣宠?”
“此事于寻常人是圣宠,于殿下——”男人冷冷道,“只是羞辱而已——殿下当有天下,不当拘于北境为王。”
“你同我说这等话——”姜敏忍不住笑起来,“姜玺可知道么?”
男人盯着她,“殿下何必提起晋王,我同晋王——从来就没有干系。”
姜敏皱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当然。”男人道,“我有此一生,从未有一日如眼下一般清醒。”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姜敏,“今日旨意是秘旨,陛下口述于我,命我传旨,眼下旨意已经烧,亦不会记档,此秘旨出陛下之口入殿下之耳,除了我,再无一人得知。”
皇帝命姜敏永镇北境——不论谁拿到这份旨意,除非二王尽死,后嗣无人,否则燕王永远不能指望大位。姜敏终于收了轻佻的笑意,严肃地盯着眼前人。男人晶莹的面上一丝情绪也没有,今日所为若非深思熟虑,便当真疯癫了。
男人上前,撩袍角往她身前跪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大暑,“殿下若不能得承大位,臣——有死而已。”
“此事同你有什么关系——”姜敏一滞,“你疯了?”
“臣没有疯。”男人道,“臣同殿下说过,绝无一日不利殿下,殿下忘了吗?”
姜敏罕见地感觉难以招架,低头盯着足边一片清砖地,半日吸一口气,“你要什么?”
男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以身家性命助我,你想要什么?”姜敏不等他说话便道,“你告诉我——否则无功不受禄,你若无所求,我亦不敢受。”
男人笔直地跪着,定定地看着她,“我要什么——殿下都可给我么?”
第52章 舍不得
姜敏从未有一日感觉这个男人如此棘手,勉强道,“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一直盯着她,许久垂下眼皮,极轻声道,“我心里想的眼下不能同一个人说,日后若能有机缘再求殿下吧——只盼到那时殿下能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