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看到昔日光彩照人、青年才俊的儿子在病魔下一日日萎顿下去,她这个母亲如何不心疼。
当初文英中了进士,被朝廷调往幽州老家任职,也不过是个简缺,更遑论身体不好了之后,无法任职回到家中养病,每月就靠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期间过的如何艰辛,可想而知。
她不怨她。她从小费尽心血、当着眼珠一样培养出来的儿子,本以为可以凭着他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然而却这样被来势汹汹的一场病魔压垮了。文英死后,也带走了孟家飞黄腾达的大好前程。
她的指望熄灭了。
她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一切。
玉昭不恨她。
甚至惺惺相惜的可怜她。
说到底,她跟自己一样,都是这个世上的可怜人罢了,渺小到无能为力。她们都拼尽了全力,却仍旧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
甚至自己还要比她好一点。至少自己在此之前,也过过十五年的好日子。
而她,几乎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贫瘠的日子里尽是苦难。
她当初不留情面地赶她离家,她们之间的婆媳恩情便到此为止了,可是此刻玉昭看到眼前这个枯瘦落寞、一瘸一拐的背影,终究还是不
忍心起来。
她一阵心酸,情不自禁落下了热泪。
谢岐见她并不回应她,反而怔怔瞧着车外的人流下了眼泪,脸色不虞起来。
“表妹,你哭什么?”
玉昭擦掉脸上的泪,沉默不作声。
“莫不是心疼上了?”谢岐越看越气,薄唇勾起冷笑,言语相讥道,“这老虔婆当初赶你出门,那样下你的脸,如今断了一条腿也是活该,你竟然还在这心疼上了,表妹这般以德报怨,真不愧是孟家三从四德的好媳妇,我瞧着都感动死了。”
玉昭听到他的话语,猛地转头看向他,谨慎道,“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知道,自然都会知道。”
“难不成……”玉昭越想越不对劲,脸色白了白,“难不成……婆母的腿,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又怎样?”谢岐幽幽地笑了笑,掐起她疑惑的腮,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要不要我提醒表妹一句,你已经和那姓孟的和离了,跟孟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表妹不可不必再这样婆母婆母的叫,我听着头疼。”
他没有拒绝,那就是承认了。
玉昭一愣,心中生出一股愤恨,猛地推开他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岐岿然不动,但面对她这样的态度,一时也拧起眉来看着她,沉声道,“表妹是在质问我?”
他每次沉下脸拧起眉,那张锐利俊美的面容便会不自主地显出几分凶相,令人望而生畏。玉昭一颤,被他的气场所慑,随即又不服输地缓过来,强撑着冷眼看他,眼中充满了愤怒与厌恶,“婆母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断她一条腿?谢岐,你真是有够心狠手辣的。”
被她这样瞧着,谢岐心中的恼火也被激了起来,他咬了咬牙,“我心狠?”
“她如此待你,磋磨了你三年,临了了还要赶你出门,丝毫不把你这个儿媳放在眼里,这样的毒妇,我就合该一剑把她杀了,让她去地底下陪她的好儿子了,我如今已经够给她网开一面,你竟还反过头来质问我?”
“可是这又干你什么事?”玉昭气急,“我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谢岐面色一变,眯了眯眼,危险道,“你说什么?”
玉昭见他凶相毕露,一双雷霆目光灼灼似电,虽然心中万分愤懑,但也不再多言,含恨噤了声,只是一双美眸仍是毫不相让地瞪着他。
“表妹在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是吗?”
谢岐顿了顿,深深呼出一口气,刚才被她用那种目光看着,他当下竟然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他低下头,贴近她一张发颤的玉面,盯着她的眼睛,继续慢慢道,“确实是跟我没关系。不过表妹想一想,若不是表妹当初被我抓住,此刻说不定早就沦落到了土匪窝子、或是到了军营里,这一切都是拜这个毒妇所赐,表妹想想,若是真的沦落到了那种境地,你还会对她这样宽容吗?”
玉昭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心志坚定,没有发生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去庸人自扰。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光是面对当下,她都已经是苍白无力。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也不会回答。”
她摇了摇头,清艳的玉面满是疲惫之色,轻轻道,“如果你今天只是想带我来看这一幕的,那我也看到了,如今如你所愿。我不想再与你争辩下去了,没有任何意义。你说的对,我与她早就没有了关系,生死在命,我再也无法为她做什么,侯爷想断她一条腿,那就断吧,我无话可说。只求侯爷看在她丧子断腿的份上,不要让她以后的日子太难过,也算是为自己积点德吧。”
玉昭低垂着眼,苍白玉面泫然若泣,哀愁的声音透着无限恳求,“侯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文英的母亲,文英生前十分爱重她,知道她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一定心里很是难过,跟你回长安之前,我想最后去祭拜一下文英,为他上一炷香,也算是……”
也算是……与他最后告一次别。
“你说什么?”
谢岐眉头皱的死死的,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还想去哭坟?”
第36章
表妹,要吗
谢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还真带着玉昭去了孟文英的坟头。
他其实也想去看一看,这个男人的坟头到底长什么样子。
关于孟文英这个人,他当然有印象。
他见过他两次。
清瘦的男人伶仃地站在马下,高高瘦瘦,脸色很白,一看就是阳气不足的病秧子,永远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杉,一举一动都透着故作的恭谨和迂腐。
这样的人,谢岐在长安见的太多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特有风骨,自命不凡,来到了天子脚下的长安,就认为自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可是到了最后,还不都是一个个铩羽而归,灰溜溜地离开。
他们以为自己点缀了长安,到最后却只能成为长安的点缀,甚至大多数人都籍籍无名,泯然众人矣。
谢岐倒也不是看不起他们,就是纯粹觉得不是一路人,没有共同话题。这些满脑子忠孝礼义、肚子里还不知道读了几本书,就出来卖弄文采的,比起这种人,倒还不如和天桥下的叫花子交流来的爽快。
所以第一次单独面对孟文英,他也毫不客气。
他对孟文英的印象还停留在清风寺,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大胆包天地拉起了她的手,还正好被他们一行人撞见了,可见是居心不轨。
他懒得跟他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让他离开玉昭,别打她的主意。
想必在他的眼中,当时的自己一定是高高在上地骑在马上,盛气凌人。他确实不介意摆出世家公子的款出来,他的目的就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他看到他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马下的身形瞧着单薄,苍白的唇抿了抿,泄出一点不甘愿的脆弱,或许还有一点不得不屈服认命的辱。
但这点东西在谢岐眼里,实在是太不够看了。
当面淡淡敲打了一通后,他便松开缰绳,策马扬长而去。
他不担心他不会屈从,不慌不忙,对付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书生,他有的是法子。
不过他倒还算是识相,后面果然消失在了玉昭的视线,默默退了下去。
谢岐心中满意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些鄙夷来。
当真是绣花枕头,一碰就倒,不堪大用。
挨个料理完了玉昭身边的几个追求者,他便开始专心致志地追求了玉昭起来,几乎是什么手段都使了出来。
都道烈女怕缠郎,他就不信他缠不住她。
孟文英已经寂寂无声,追求玉昭的过程中,他从周平的嘴里隐隐听到几句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春闱考中了进士,成了王青嘉的门生,入了翰林院。
基于第一次见面,自己的大获全胜,谢岐听了一嘴之后,便淡淡搁了下来,并没有放在心上,专心致志地跟玉昭较着劲。
那个时候他就像是一只觊觎到了鲜美猎物的鹰,既舍不得将眼前的猎物一口吞下,又时刻防备着有没有别的觊觎者来与他争夺,但是孟文英除外。
他早把这个人看成了过去式。
最后,皇天不负,他终是抱得美人归。
若说谢岐第一次与孟文英见面,是居高临下,是不屑一顾,但是后面他心想事成,燥郁不安的心被玉昭温柔熨平,满心满眼志得意满,对孟文英的态度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出征之前,第二次见面时,他态度平易近人,甚至带了几分温和,以玉昭未来家属的身份,诚恳地拜托他,请他看拂一下玉昭,不要让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受人欺负。
孟文英也答应了他,答应的很是磊落。
那个
时候谢岐还觉得,这人或许是个端方君子,从前是他想岔了他。
可是没想到,三年之后,一纸噩耗送去了西境。
玉昭成婚了。
而与她成婚的人,赫然就是那个他曾经拜托的孟文英。
谢岐抱臂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孟文英的墓碑。
关于孟文英为何会出尔反尔,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
追究也是无用。他已经埋在了土里,再也活不过来。
他冷冷盯着瞧了一会,眸光一转,又落到了玉昭身上。
坟头前跪着一位清艳美人,一身淡衣犹如缟素,乌黑鬓发空无一物,玉颈修长,腰肢纤细,浑身素淡到了极致,光是静静跪在地上,便已是不可方物,令人挪不开视线。
她的面前静静燃着一堆黄纸,火舌舔舐着卷边的黄纸,飘出一缕缕慢悠悠的灰烬,有几缕落到了她的身上,黏在乌发上,她却毫不在意似的,盯着眼前的墓碑,一动不动,侧脸怔怔,似在冥想,又似追忆,浑身透出一股淡淡的哀怨脆弱。
坟前插着三炷香,随风渐渐飘成三条线状,空气中充满了焚纸和焚香的味道。
谢岐一声不响,默默站在一旁瞧着,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是刺眼。
有些东西经不起细想,一旦细想下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记起了重逢之后,她别在发间的那一朵白花,她的那一双忧郁深楚的眼睛,身上一直穿着的素色衣裙,素净的就像是孝衣一般。
他静静瞧着,俊面逐渐凝重起来,她的侧影沉默宁静,虽然并没有流泪,可是那一道弱质纤纤的单薄身板,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被无形的悲伤倾塌压倒,一阵风就能轻飘飘的随风而去。
她在为谁守孝?
又在为谁伤心难过?
谢岐渐渐变了脸色。
漠不关心的眼眸缓缓睁大,他盯着眼前的一幕,一向冷静的头脑难得有些发懵。
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恐惧。
他想到了,在这五年里,自己固步自封,思念也好,仇恨也罢,这些情绪始终都是围绕着她而来。
而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