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子衿说完,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缓缓道,“想当初我们几个,在宫中作伴读的时候,太子、你、我、文卿,还有玉舟,我们几人聚在一起,日子何等逍遥快活,只不过后来……”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些沉重伤怀,“后来,大家走的走,散的散,物是人非,一些人早已魂归天外,阴阳两隔……”
脚边的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谢岐端坐在另一边,手中握着酒盏,平放在膝,淡淡闭着双眼。与牧子衿的随放不羁相比,常年的军旅习惯让他随时随地都如正襟危坐一般端正坐着。此刻两人一坐一躺,黑袍与白衣,规整与闲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牧子衿说到此处,也慢慢坐了起来,规规整整,与他相对而坐,慢慢道,“再有几天,就是太子和文卿的忌日了,我们这两个旧人,不如替他们饮一杯吧。”
两人在沉默中轻轻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飞蘅,从今往后有何打算?”
谢岐饮完一杯,将酒盏放到桌上,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缓缓道,“匡扶朝野,辅佐天子。”
牧子衿一怔,随即摇了摇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你是心怀天下的,这一点,我不如你。”
“这些年我云游四海,见识了太多的国破人亡,在这些滔天的苦难面前,我就如同天地间一片微不足道的苇叶,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不知何往,又不知何去,我嘛……还是就先做好眼下吧。想必有我在的话,小天子也好看护着些,你也可放心了。”他看向谢岐,承诺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说到小天子,谢岐心有所动,缓缓掀起了眼。
他深深地看向对面的牧子衿,认真道,“子衿,多谢你。”
牧子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们之间,有何言不言谢的?”
“小心太后。”谢岐淡淡提醒,“太后心机狡诈,千万别掉入她的陷阱。”
“我知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会一会这个世人嘴里面慈心狠的太后了,都说越美丽的女人越危险,看来古人所云诚不我欺。”
说到女人,牧子衿眸光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狎昵一笑,“对了,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过一个姑娘,还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灯笼,那灯面还是你当初求着我给你画的,你可还记得?”
牧子衿文采斐然,尤为擅长丹青,一画价值千金。
当年谢泠芝貌绝长安,长安才子纷纷赋诗溢美,最终还是牧子衿的一幅丹青妙笔拔得了头筹,一度洛城纸贵。行了冠礼之后,牧子衿并没有如世人所想的那样一身才华效力朝廷,而是只身离开了长安,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去了,竟是半点没有入仕的意思。这次一道圣旨下来,才让他不得不离开了富贵温柔乡,又回到了长安,去到了宫里任职。
谢岐眼神一沉。
“不记得了。”他淡淡道。
“是吗?难得有你谢飞蘅惦记的人物。”牧子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含着笑意,“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了?”
谢岐不语。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顿了片刻,又慢慢地闭上,缄默不语。
良久后,他望向殿外。那里是寝殿的尽头。
“我从来是不懂她的。”他缓缓道。声音低落,又带了些说不出的颓唐之意。
牧子衿吃惊,“这是怎么说?”
作为二十年的至交好友,牧子衿很少见过谢岐如此一面,“飞蘅,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谢岐摇了摇头,举起酒盏,“还是继续喝酒吧。”
牧子衿冰雪聪明,很快便知道了他大概为何忧虑,不禁嘴角一翘,似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自老侯爷走后,你一直将自己绷的很紧,日子过的刚硬苦闷,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也是时候该松一松了。”
“我知你肩上担子重,但是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光有振兴门楣、匡扶帝业这等大事,猛虎在杀伐之中尚能低头轻嗅花丛,何况是你?飞蘅,人生苦短,有些缘分一旦错过,后面再去弥补也是为时晚矣。还是要……用心经营,珍惜好眼前人。”
“罢了。”他说着说着,自己又苦笑了起来,“我又有何资格说你呢?我原也是红尘之中的一痴儿罢了,罢罢罢,我该自罚一杯才是。”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提这一茬,之后又随意将话头引到了别的话题上。因是多年未见,这场酒喝的也算尽兴畅快。
牧子衿自在惯了,住不惯这偌大森严的殿宇,坚决要去外面住,临走之时,他又撑起醉醺醺的身子,突然转过身来,轻盈地旋了一旋,掏了掏空荡荡的钱袋,对他尴尬一笑,“对了,差点忘了,我没钱了。给我点银子花花。”
眼眸似有情若无情,被酒意侵染的愈发像是一汪剪剪秋水,那一双无辜含笑的丹凤眼盯着人看的时候,哪怕是提出这般请求,怕是也只会让女郎们醉了心房,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身上的钱包。
“……”谢岐只是无语,“找周平要。”
周平满脸黑线,不情不愿地将腰间的钱袋子扔给了牧子衿。牧子衿一把接过,转身潇洒而去 ,袍袖舞动间自是一番风流不羁,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大步消失在夜色之中,“谢啦。那咱们长安见。”
他就像是一阵卷进来的夜风,来去浑若无物,不期而来,又飘然而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谢岐出了殿,负手而立,静静站在月色之下,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穹。
良久后,袍角一掀,他转身朝寝殿而去。
。
另一边的寝殿。玉昭正在灯下看书。
暖融融的烛光映在泛黄的书页上,偶尔传来一两下轻轻的书页翻动声。
春华和秋胧陪着她,两人在旁边做着针线,玉昭则坐在灯下读书。周围一切都静谧无声。
春华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了几本书籍,都是些地理风物志之类的杂书,她闲来无事,索性就翻了一翻,没想到竟然真的慢慢看了进去。
看书并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而是看书的时候,不自觉会放下心里的很多事,燥郁也在慢慢缓解,一颗心变得沉静。
烛火像是感应到了有人的到来,轻轻一晃。
玉昭抬眼间,忽见谢岐立在了殿门口。
高大颀长的男人直挺挺地立在门口,一袭浓重黑衣,似是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
这是上次两人月下对话之后,他头一次来这里。玉昭放下手中书卷,站了起来。
秋胧春华也看到了来人,两人不安地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默默地放下了针线,退了下去。
谢岐缓缓走来,臂弯里夹了一坛酒,坐到她对面,将酒坛放到了桌上。
“你那里可有吃的?”
“有点饿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
玉昭一怔,透着烛光静静望他。
暖黄色的烛光下,男人垂着眼睛,那一双沉灼不善的目光被遮了去,冷艳锐利的脸庞仿佛也映上了一层淡淡暖意,眉宇之间似是带着一抹倦色。
玉昭闻到了他身上的冲天酒气,轻轻蹙眉,“……将军,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将军。”谢岐轻笑了一声,像是自我嘲弄,“你我如今,也要沦落的跟他们一样客套称呼了吗?”
玉昭凝眸不语,没有接他的话,默默站起了身,去端了一些点心过来。
将点心放在桌上,她重新坐下,安静了良久,看着对面始终沉默垂着眼、一动不动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又忍不住轻轻开口,似指责又似担心,轻声道,“将军,喝酒伤身,将军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谢岐却置若罔闻,拿起一旁的酒杯,给她倒了一杯,推到她的面前,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玉昭见他不听,也无何奈何,只得陪着他喝了一杯。
还是一如既往的辛辣,她轻轻咳了咳,将酒杯放回到了桌上。
“昭昭。”谢岐沉默良久,缓缓道,“跟我回长安吧。”
听到长安两个字,玉昭脸色一白。
那些不堪的记忆再次冲回到了她的脑海之中,她眸中晃动,掩住心里的酸涩,默默攥紧了手心,“将军,我说了,我只想要离开。”
“不行。”谢岐立刻打断了她,似是觉得口气有些冷硬,他皱了皱眉,叹息着揉了揉眉心,默了默,又缓下了声音,道,“昭昭,听话。幽州并不是你能待的地方,你跟我回长安去。”
男人语气温和,言语之间却是丝毫不容商量,容不得她拒绝。玉昭心下一沉,撇过脸不去看他,声音又恢复了冷硬,“将军之前还对我咄咄逼人,如今又作出这一幅姿态又是为何?难道将军现在又要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吗?”
谢岐有些无奈,“昭昭,我们之间就不能好好说吗?”
玉昭扯了扯唇角,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是言语并没有软和下去,“将军,先不好好说话的那个人,是你。”
谢岐怔了怔,神色迅速浮现出一抹难堪。
火光摇曳几许,梨黄色的幔帐轻轻曳动了一下,在烛光下流动出如水一般的光泽。
玉昭坐在桌前,她今夜早已净身洗面,一张玉面素素静静,乌黑的发上钗环尽无,一袭月白寝衣衬得气质出尘,如同烛光下的一尊白玉观音,“将军前阵子以来一直咄咄逼人,对我不假辞色,怎么最近好似又突然转了性,抓着我问东问西,不知所云。难道在将军的眼里,我的身子是否完璧,五年前又发生了什么,难道就这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岐立刻变了色,往她身边靠近一步,想伸出手去抱她,想了想又撤下了手,只将手克制地放在桌前,攥成了拳。
玉昭却是不动声色地轻轻侧开了半边肩膀,摆明了不想与他有所接触,美丽忧郁的眉眼令人心生无限怜意,说出的话偏又句句不留情,“将军不必摆出现在这幅姿态,将军这个态度,我无福消受。”
谢岐被她这来来回回的几句气的胸口发疼,可是却什么也辩驳不了,只得默默忍下,五内俱焚。
气氛一时间又安静了下去。
片刻,终究还是谢岐身形先一动,缓缓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半跪了下去,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低下头,深深的看着她,“昭昭,从前种种是我的不对,让你受了委屈,但我也是不可能放你走的,除了这一样,剩下的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玉昭侧过眼去,不去看他,轻轻道,“将军能在危机之局救下我和秋胧,让我们不受战火困顿,我已经万分感激,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对谁错,所以将军无须如此,过去种种已成往事,还请将军就此放我离去……”
力道骤然加大,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王玉昭。”
谢岐很少连名带姓这样叫她的全名,玉昭明白这是他发怒的警告。
可是她不姓王,她姓沈。
多可笑啊。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念念不忘的这个人,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都不是原本的姓氏。
谢岐脸色一变,意识到又没控制住自己,心中涌起些歉意,又换上一幅轻缓的语气,循循善诱,“昭昭,这五年的事情,我们都不必再提起了,从今往后就让我们重新来过,再回到从前,你说好不好?”
浓重的酒意喷洒在她的鼻间,带着温柔的诱哄。玉昭默默听着,心却在不断沉下去。
果然,他只在乎自己这个人而已。她的过往、她的孤单、她的为难,他好像全不在意。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或许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如他一般过得顺风顺水,又怎会体会到她一路以来的艰辛。
就算跟他说一百遍,他也不会理解。
这五年所受的一切,她又该去向何人诉说?难道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带过,发生了的就不复存在了吗?
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说白了,他们根本就是两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想到这里,玉昭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他覆在自己身上的手,眉眼渐渐柔和下去,还是决定与他好好地说清楚,“谢岐,你不要再……”
话未说完,她忽然脸色变了变,缓慢地、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
下一刻,她猛地甩开了他。
桌上的酒盏被衣袖带起,啪的摔在了地上,温润的酒液溢了出来,洇湿了昂贵的地毯。
谢岐见此情形,立刻扑了过去,抱起她惊疑道,“昭昭!你怎么了?”
隔着衣料碰到了她的皮肤,谢岐猛地一惊。
她全身烫的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