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瑶摘下帷帽起身,拧眉看了他几眼。
茶盏里放了些蒙汗药,够他睡半个时辰了。
“等他睡醒了,找个借口打发他离开。”
吩咐完刘信之后,她便坐车回了苏宅。
回去的路上,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绿玉镯,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
朝堂上的事,她尚不了解,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家往裴家送厚礼,崔如月视财如命,不知收了多少东西,收人钱财便是受贿,那就相当于将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中。
想到先前裴秉安惩治了常家少爷,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没给,苏云瑶便有些担心。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这件事,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到宅子,她便赶紧去了后院。
不过,推开厢房的门,却不见裴秉安的影子,不知他去了哪里。
正打算离开厢房,去外面找他时,苏云瑶的脚步忽地一顿,秀眉疑惑地抬了起来。
那靠近窗户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玉白瓷瓶。
那瓷瓶里原是盛放伤药的,此前在军医署时,李军医开的正是这样的药,她见过。
只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瓷瓶是浅棕色的木头瓶塞,而这只瓷瓶的瓶塞却是红褐色的。
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那瓶,难道不一样?
犹豫几瞬,她轻步走了过去。
第63章
瓷瓶里的药粉,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仅剩下了一点儿,与之前的伤药,气味截然不同。
苏云瑶轻轻嗅了一会儿,秀眉蹙了起来。
想到裴秉安时好时坏的伤势,一个怀疑的念头莫名从她的脑海中冒出。
屋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没多久,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神色轻松地走了进来。
早在他进房前,苏云瑶已将伤药放回了原处。
此时,她将他的锦袍抻平了挂在衣架上,动作仔细而轻柔,就像没和离之前,她每次帮他解开外袍,将衣袍放置起来那样。
这样平淡温馨的情景,让裴秉安一时生出了某种错觉。
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外人打扰,他们一直过着这种普通而温情的生活,夫唱妇随,恩爱和美,根本没有和离过。
默然片刻,沉甸甸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纤细身影,裴秉安阔步上前,低声道:“云瑶。”
似乎刚刚察觉到他进房,苏云瑶讶异地扬起秀眉,抬眸打量了他几眼。
他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因为胸口的伤势,左臂不便抬起,只能握拳置于身后,身形却依然笔直挺拔。
她掏出绣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将军刚才去哪里了?”
她的绣帕,边角绣着几朵紫薇花,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淡幽香,裴秉安攥在掌心中,垂眸沉沉看了几眼。
“带千山去骑马了,你找我有事?”
苏云瑶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住在这里养伤的同时,还在指点堂弟的课程,这让她十分感激。
可想到那瓶伤药......
“将军该换药了吧?”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将军辛苦了,今天我来给你换药吧。”
说着,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她便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椅背,示意他坐下。
她的举止那样自然,就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秉安迟疑一瞬,坐在了椅子上。
“可是这瓶伤药?”苏云瑶从桌案上拿起药瓶,缓步走到他身旁。
那伤药,她应该不知道是何作用,裴秉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悄然捏紧手里的药瓶,苏云瑶垂下长睫,轻声道:“将军把外袍解开吧。”
脱下外袍,解开中衣,精壮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左胸上方,一条大约三寸长的蜿蜒丑陋的伤口赫然现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道伤口,眼睛像被猛然刺痛了一下,泪水差点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
自他那日受伤后,只给他上过一次药,那次伤处血迹斑斑,她整个人处于慌乱中,不曾觉得害怕。
现在看到这伤处,想到那日他的伤势如此凶险,她紧紧咬住了唇,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疼吗?”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莫要担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裴秉安一双大掌握拳,神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只是一双黑沉的眸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看到苏云瑶担心他的伤势,他暗自庆幸自己招数高明,又生怕被她发现真相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住在她的宅子足有半月之久,他身上的伤势快要好全,这伤药几乎用尽,已无法再拖延太久。
想要与她说的话,他不能再憋在心里了。
否则,万一那个徐大夫先他一步,他只能后悔莫及。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劲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手腕一紧,苏云瑶蓦然愣住,一双杏眸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声道:“你我和离的这些日子,每日每夜,我都辗转难眠.......”
他顿了顿,长指悄然握拳,默默鼓足了勇气。
“云瑶,裴府离不开你,府中长辈和弟妹还需要你照顾,中馈也需要你打理,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和好吧。”
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的伤处,只见那本已愈合的丑陋伤口,竟开始缓慢地渗出鲜血,苏云瑶倏然拧紧了秀眉。
果然,她猜测得不错,他的药分明有问题!
之前她便怀疑过,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匪贼,不该在胸腹要害之处受这么重的伤,加之他舍近求远,偏要去军医署看伤,以及那个李军医敷衍塞责的举动......
宋婉柔离开了裴府,他身边无人照顾,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就是为了让她重回裴府当他的贤妻,为了这个目的,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云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因为被他欺骗这么久,她又急又气,怒气一下窜到了头顶,身体都因生气而微微发抖起来。
她本想大声骂他几句,可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开口,豆大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
害她日夜提心吊胆,怕他一命呜呼,害她这些天寝食难安,每天都挂念他的伤势。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到她气急而泣,裴秉安手足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成亲那三年,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乖顺言笑晏晏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垂泪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瑶,别哭了,是我不好。”暗悔自己不该使用苦肉计,裴秉安神色罕见地慌乱了几分。
他摸出帕子,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可眼前的人早已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着疏离冷淡的距离。
“裴将军,你怕是忘了,我们早已和离了,”苏云瑶抬手抹去脸颊的眼泪,竭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想过再回裴府,也不会再与你和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
“云瑶......”
裴秉安想要上前一步,但看到她冷漠而戒备的眼神,便悄然顿住了脚步。
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喉头似被酸涩地哽住,半晌,他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云瑶冷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一眼。
“那天你救了我与青桔,住在这里的日子,你还教授了千山不少本事,虽说你骗了我,论理来说我还是欠你情分。不过,近日我发现你府里有人收受林家的金银,告诉你这件事,那我便还了你的情分,不欠你什么了。”
“自此以后,我与将军,再不必相见了。”
~~~
夜色沉沉,静思院中漆黑一片。
院中的南书房,亮着微弱的幽冷烛光。
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身形如被冻住的石像般,良久未动一下。
李军医从边境回来,带来了赵将军的口信,可如实说完之后,眼前的人似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边境军的军粮,历来都是从临近州县的粮仓运送过去,这几年,军粮年年不足,原以为是朝廷拨给的数量不够,可今年军粮非但不足,还大都生霉,显然是以次充好,赵将军顺藤摸瓜查去,才发现......”
重复了一遍,对面的人仍然不见动静,李军医无奈啧了一声,“早说过了,要你慎重,现在被人发现赶出门来,不是自作自受?”
闻言,裴秉安转过身来,唇角抿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那锐利沉冷的视线沉甸甸似有实质,李军医只觉身上冷飕飕的,忙道:“算了,是我多嘴,我不该说,行了吧?”
国事为重,个人之事,当置于之后。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赵将军调查的证据呢?拿给我看。”
李军医打开药箱,从箱子夹缝里摸出厚厚一沓盖了红印的粮册,他打着去巡诊的名义去了边境,不曾引人注意,这些证据才能安然无事地带回来。
翻阅了几页粮册,裴秉安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像覆了层冰霜。
大雍朝国库吃紧,军费不足,每每提及此事,林相总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谁知他道貌岸然,竟纵容其子染指军粮,牟取暴利,中饱私囊。
不过,想到苏云瑶提及裴府有人收受林家财物,裴秉安神色一凛,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她绝无虚言,定然是已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