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络起来后,陈君迁的话就变少了,专注地听他们说。
赵友一伙共八人,都是从永寿郡来的,原是后备兵役,平日里有人种地有人打猎为生。八个月前,南羌狼兵突袭永寿郡边城,他们被征召入伍,打了几个月,队伍被打散了,他们也被追进大山后迷了路,走着走着,就稀里糊涂地走到长寿郡来了。
想再翻过无边无际的大山回到永寿郡,难,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再遇到狼兵,万一遇到了,就凭他们八个人,手无寸铁,碰上就是送死。
所以几个人一合计,不如投军长寿郡卫府,继续操练些时日,长些本事,再随大军一起杀回去,给死在狼兵刀下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翁逢春询问了他们的来历,没把他们当逃兵,同意将他们编入长寿郡的队伍。那时赵友他们以为希望来了,可在卫府待了几天才发现,这里和他们想象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年纪最小的霍有财边说边看向陈君迁:“都尉,我们永寿郡都打成那样了,长寿郡离得这么近,不备战,不怕狼兵打过来么?”
其他几人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陈君迁哑然。
这叫他如何回答?他要是能说了算,早就天天拉着那些兵操练起来了,问题是他说话不顶用啊!
他只好转移话题:“操练的事我会和翁都尉商议。今儿叫你们出来,是有正事儿要做。昨天晚上罚你们跑圈,没记恨我吧?”
几个人彼此看了两眼,憨厚一笑:“都尉是按军规办事,又没偏心谁,挺公平的,不记恨!况且都尉晚上还给我们送了吃的,没让我们饿着肚子睡觉,已经比队正对我们好很多了。”
陈君迁点点头,一副终于放心了的样子:“那就好。出来的时候我还想,昨儿刚把你们得罪了,等下到了没人的地方,可别揍我一顿才好。”
众人纷纷笑起来。
笑过了,赵友问:“都尉,我们今天要干点儿啥去?”
陈君迁言归正传:“翁都尉要我画长寿郡的舆图,我一个人进山心里不踏实。正好你们几个体力好,有的以前还是猎户,肯定常在山里跑,以后就随我一起画舆图。”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陈君迁侧目一瞥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投军入伍是想杀回永寿郡报仇,可画舆图这种活儿又浪费时间又不能操练,更可能费力不讨好,他们不想做,但碍于刚刚夸了他,不好意思拒绝。
“你们别以为画舆图是耽误了你们的前程,”陈君迁一语道破了众人的想法,“长寿郡地形复杂,四周全是山。虽说已经七八十年没人打进来过,可万一,万一哪天真打起来了,谁熟悉地形,谁的赢面就越大。你们不是怕南羌打进长寿郡么?”
众人虽是小兵,用不着舆图,但也听懂了舆图的重要性,都打起了精神:“都尉说得对,我们听都尉的吩咐。”
“好。不过今天先不画舆图,”陈君迁皱了下眉,“前几日我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些奇怪的痕迹,一个人不便探查,所以带上你们给我壮壮胆儿。”
众人都笑。
但等到了玉带山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经过快两天的暴晒,地上早已不剩一丝水汽,那些杂乱的脚印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还有那死鹿的尸体,除去被山里动物啃掉的部分,剩下的已经腐烂发臭了。
几人之中的猎户看着死鹿腹中的小鹿尸骸,气得破口大骂。
赵友盯着那脚印看了半天,趴在地上左瞧瞧右找找,随后站起身来:“三四十号人,没上山,往西边去了。”
这些陈君迁也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人数竟有三四十之多:“还有呢?”
“都是男人,块头还不小呢,就算没有都尉你高大,也矮不了多少,而且看样子都是练家子。”
这些陈君迁倒是看不出来,听赵友这样说,不禁眼前一亮:“怎么看出来的?”
赵友还没说话,身边已经有人替他解释:“我大哥以前常在山里猎熊猎豹子,小时候还给人放过羊,在我们郡里一家武馆跑过腿……哎总之就是见多识广,光看脚印就能猜出那人什么样、去了哪儿。”
陈君迁听完更是惊喜不已——本以为他们几个只是脚力好、体格壮实,加上恪守军规,算是老实听话,也不偷奸耍滑,才在不知选谁的情况下挑了他们几个陪自己一起出来,没想到这几人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真是让他捡着宝了。
听自己兄弟这般夸奖自己,赵友那张黝黑的老脸不禁一红,竟露出个略显腼腆的笑来:“去去去,哪有那么玄乎。都尉,我说的不一定对,您就随便听听。”
“你接着说,还能看出什么?”
赵友又看了几眼,摇摇头说再多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有几个脚印,他能看出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赵友看不出来,他的兄弟却看出了些别的信息:“这鹿身上的肉是拿刀割下去的,大骨头都断了好几根,看样子力气挺大呀。我觉得大哥说得对,是练家子。”
另一人指着一处断骨反驳:“这处不是刀,我家以前是杀猪宰羊的,什么样的刀没用过,这伤口不是刀伤,倒像是……”
陈君迁走上前去贴近查看,其余人受不了那个腥甜的臭味,纷纷喊他别靠太近。
陈君迁却不介意,好像完全闻不到味道一般,拿手翻弄了半天,确认:“是斧子。”
众人惊:“斧子?不可能,这伤口这么长,谁家会用这么大的斧子?”
陈君迁摘了几片树叶在手上搓了搓,将脏污擦掉:“确实是斧子,不过不是家中劈柴用的那种,是刀斧手用的,砍断骨头和切菜一样简单。”
刚刚说话的屠户一愣:“都尉怎么知道的?”
“以前查过一起案子,找不出凶器,就把能想到的利器都找来试了试。这痕迹我见过,错不了,”陈君迁说完一顿,又补充道,“这么大一只鹿肯定不是直接用刀斧砍死的,肯定用了箭或者弩……”
众人听着四下寻找,现场并没有用过的箭弩。
“散开找找,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九个人分成三组,很快往三个方向搜寻起来。
不多时,其中一组突然大喊:“都尉!这边!”
陈君迁飞快跑了过去。
那是一处断崖,霍有财正趴在边上往下看。
陈君迁走到他身边低头一眼,崖底也有一只死鹿,身上插着几只箭,只不过这处断崖无处落脚,所以无人下去割肉,尸体十分完好。
赵友自言自语:“果然是用箭的……那这么说,那些人杀了鹿,还把箭收走了?”
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刀、斧、弓箭,至少三十人,有武功傍身。”
听他总结完,其余几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纷纷变了脸色。
“都尉,”赵友看看几个兄弟凝重的神情,知道他们和自己所想一致,“这个配置,好像南羌的狼兵啊。”
陈君迁神色一凛:“你确定?”
赵友点头:“南羌人少,喜欢玩儿偷袭,每次都是先派一小队狼兵孤军深入,摸清了一个地方的情况后,再突然攻城,要么给他们银子,要么等他们里应外合破城后烧杀抢掠。他们的小队就是这样,远程有弓箭手,近战有刀斧手,而且不带干粮,走到哪儿猎到哪儿,饿极了,连人都吃。”
陈君迁听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真是狼兵潜入了长寿郡,他们必须得有所防范。
他又看了一眼崖底的死鹿:“回卫府。”
九个大男人去时兴奋,回时却异常沉默。
走了半路,霍有财实在抑制不住好奇之心,凑到陈君迁身边问他:“都尉,刚刚在山上,你说你之前遇到过杀人的案子,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呀?仵作?”
“县令。”
“县令?”霍有财一愣,大眼睛里涌起崇拜的光,“县令变都尉?都尉你文武双全啥都会啊!”
陈君迁一噎,但没有反驳,故作高深地保持沉默。
众人当他这是谦虚地默认,不禁肃然起敬。
赵友却是安静地眨了眨眼,问他:“都尉以前做县令,也是在长寿郡?”
陈君迁点头。
“都尉你姓啥?”
“陈。”
赵友一惊:“你是永宁县令陈君迁?!”
陈君迁倍感意外:“你知道我?”
赵友几人一脸激动:“好几年前,有个叫罗三的土匪在永寿郡作威作福,杀了好多人。后来他跑来长寿郡占山为王,听说也杀了不少官,直到有个叫陈君迁的县令把他连窝端了才安生,之后几年就再也没听过罗三这个名字了。原来就是都尉你啊!”
陈君迁对罗三的过去并不了解,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都传到长寿郡之外了,吃惊之余,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
“都尉,你以后不在永宁县当县令了,还能震得住罗三么?”
陈君迁笑了一声,语气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让几人都震惊不已的话:“罗三死了。”
“什么!”那可是罗三啊!威震南方三郡的大土匪头子罗三啊!
霍有财最先按捺不住:“怎么死的?都尉快讲讲!”
陈君迁眼珠一转,难掩自豪地说:“被我夫人带着十几个娘子军连窝端了。”
“什么!!!”众人这下都炸了锅,非要他把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尤其是霍有财,都快贴到他身上了,揪着他的袖子问:“都尉,这位美人姐姐就是你娘子吧?”
陈君迁那几件画着画中仙的脸的衣裳,平时不敢在家穿,怕让沈京墨瞧见,所以都放在了卫府。昨夜他宿在卫府,今日换衣裳时就换上了其中一件,没想到竟然让这小子发现了。
他点头承认,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其他人一听,纷纷围上来扯着他的袖子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这也太漂亮了吧?都尉,假的吧?哪有人能长得这么带劲儿的?”
“啧,”陈君迁一把将袖子拽了回来,爱惜地抚平扯出来的印子,将袖子缩回了外衣袖中护起来,“没见过仙女吧?这画都画丑了。”
众人震惊,沉默一瞬后——
“都尉!嫂子啥时候来看你呀!到时候喊我们啊!一定喊我们啊!”
*
天色已晚,沈京墨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掩唇打了个哈欠。
她膝上放着一件氅衣,较寻常衣裳要厚实一些,却比她在上京时穿过的薄很多,胸口、背心处加了一层兔绒,看上去舒服又暖和。
自打陈君迁调任果毅都尉的调令下来,沈京墨就有了为他做一件氅衣的打算,后来见他休沐时骑马回家,她便干脆将手头的绣活暂停,加急做这件氅衣——
虽说长寿郡地处偏南,入冬之后也没有多冷,但他要骑马,每次休沐还总是趁夜出发,风一吹,他那些薄衣裳就不顶用了,还是要有一件厚实些的外衣,既保暖,穿脱也方便。
氅衣前几日就做得差不多了,要是之前没有和他进山,他生辰那日就能做好,刚好可以当做生辰礼给他,也就不会发生山洞里那件事了……
沈京墨兀自想着,脸色蓦地一红,忙咬了下舌尖驱散那些靡艳回忆,将做好的氅衣拿起来检查最后一遍,随后将其叠好放进了柜箱,等他明日休沐回来时拿给他。
做完这些,她快快洗漱完,熄灯上了床。
今夜有些凉,沈京墨一个人睡,睡得不太踏实,总是梦见有个巨大的汤婆子躺在眼前,但伸手去抓却又抓不到。
她抓得狠了,身子向前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听见“咚”的一声。
沈京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条缝。
屋外天还黑着,她大概还没睡多久,许是自己睡觉不老实,不小心撞到了哪。
沈京墨这么想着,闭上眼翻了个身,正要睡着,却又听见一声响动从窗外传来。
她转过头循声望去。
一个人影贴在她窗外,似乎正在往里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