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他们成亲以来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虽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陈君迁却已经开始期待了。
沈京墨空茫地眨眨眼睛,声音很轻地应着:“是啊,要过年了……”
去年过年时,她还在上京的家中与父亲母亲共享天伦。那时的她从未想过,短短一年时间,她的世界就变了天。
家人流放,她则远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此生大概都再无相见之日。
夜深人静时本就易惹人忧愁,再想起这些,沈京墨长睫颤颤,低下头去紧紧咬住了唇。
这将是她第一次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
更加令她难过的是,往后余生的每一年,也都将如此。
见沈京墨沉默不语,陈君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低沉,垂眸看向她的脸,贴着她鬓角轻吻:“想家了?”
沈京墨吸了吸鼻子,须臾,轻轻点头:“漠北比上京还要冷,母亲畏寒,父亲的腿也怕受寒。以往过年,家中点上炭火还算暖和。可到了漠北……”
她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了,手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擦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提到过年定是高兴的,本来这次进山也一直很愉悦,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流泪煞风景。
她强颜欢笑:“不提这些……母亲手巧,定会做些御寒之物。我在这里瞎担心……只是从小到大还从未离家这么久,有些想他们了。”
陈君迁看着她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把她抱得更紧:“总有一天会团聚的。”
沈京墨回手挽住他环在她身前的小臂,摇了摇头:“圣上既已下旨全族流放,就绝不会再收回成命。大人如今做了果毅都尉,是地方武将,无召亦不得离开驻地。”
她说着自嘲地一笑:“就算没有流放,就算我嫁到上京哪位公子家中,也一样要和父母分开。我早晚会习惯的。”
可这两种情况怎么会一样呢?不过是说来骗骗自己罢了。
陈君迁曾听她简单说起沈饶获罪的始末,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就她所言、再加上陈大这些年来对沈家三郎的称赞,他总觉得这位多年未见的岳丈不该遭此劫难。
“耿直尽责的人被流放,那些混日子的却步步高升,真是荒唐。”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沈京墨一惊:“这种话怎么能说?”
陈君迁不解:“有何不能?”
沈京墨:“大人这番话,岂不是在说圣上昏聩,才导致这种朝堂乱象?”
陈君迁:“本来就是。要是个好皇帝,能把天下管成这样?”
沈京墨急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大人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幸周围没有别人。到了卫府或是旁人跟前,可万万不能说这种掉脑袋的话!”
她眼眶还泛着红晕,表情却因为他的话变得极其严肃,陈君迁心里一暖,低下头去用脸贴贴她的脸蛋:“是,多谢娘子提点。”
他这半开玩笑的语气让沈京墨脸上一热。
他好歹当过三年县令,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哪里用得着她来提醒。
沈京墨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君迁忽得开口:“上京那儿,过年都做些什么?”
沈京墨闻声回神,想了想:“过年前几个月,宫里的赏赐就陆续下来了,好看的料子会拿去做新衣裳。厨房会做好多好吃的,有时母亲也会带我一起去小厨房包饺子,饺子里包一个铜板,谁吃到就有好运。初一开始父亲会休七天,除了第一天要去宫里赴宴,之后几天,父亲会让人在府里的小湖面上凿个冰窟窿钓鱼,寓意年年有余!不过他不太会钓,有时候一整天都钓不上一条来,母亲笑他他还赌气不吃饭。所以每年初一进宫之前,母亲都会让管家扔些鱼进湖里,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看见饵就上钩……”
她一开始语气还淡淡的,说着说着,愈发眉飞色舞。
陈君迁笑眼看她,边听边点头应和,不时发出几声“哇”、“是吗”、“真好”之类的感叹。
沈京墨一开始还觉得他是真心觉得有趣,越讲越起劲,绞尽了脑汁想把最好玩的都说给他听。可讲到后来她反应过来了,这人叫得欢实,其实都是敷衍她的——她偶然回头,看见他嘴上发出惊奇的声音,眼却只顾盯着她笑,一看就没在听!
她当即瞪他:“大人不认真听……”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飞快地亲了下嘴。
她双唇红润,一张一合讲起话来,早就勾得他心痒难耐了,方才是不想打断她,才只能忍着。
沈京墨没有防备地挨了一吻,更气了:“大人不听,那我不讲了!”
陈君迁还亲:“谁说我没认真听?你刚才说包饺子,怎么包?”
沈京墨被他这么问,颇感意外:“这里除夕不吃饺子?”
陈君迁摇头:“我们这儿除夕晚上喝肉汤。”
这倒是稀奇,沈京墨的两只手从被子里钻出来,用手给他比划:“这么大一张圆圆的面皮,里面放上肉、菜、葱,再捏起来,放到水里煮到漂起来就熟了,蘸醋吃最……”
兴奋地说到一半,沈京墨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一瞪陈君迁:“不说了,反正大人也不爱听。”
这次不管陈君迁再怎么说,沈京墨都咬死不开口了。
他没法子,只好讨好地拿鼻尖蹭蹭她耳后:“那我给你讲我们这儿是怎么过年的,听不听?”
沈京墨只瞥了他一眼,没说听也没说不听,让他自己揣摩。
但她要是不想听,此时就该站起身来回帐子里歇息了。
陈君迁调整了坐姿,把她的手抓回被子里暖着,两只手一边给她轻轻缓缓地揉捏肩膀和手臂,一边介绍起永宁县的风俗。
“我们这儿啊,穷,大多数人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吃得起肉。县里养猪的人少,大多都做生意为生,所以村里人就养猪,养到年底,请人杀了,把肉拿去县里卖,卖不掉的猪心猪肝猪肠子就自己家留着吃。肉切厚片,拿水煮熟,就着葱蘸醋水吃。
“这种煮好的肉能放好几天,过年的时候拿来熬肉汤,喝上一碗,整个人都暖和了。再过十来天,家里那两头猪也该杀了,到时你和我一块儿去县里卖肉去!”
沈京墨听得正起劲儿呢,他就喊她去卖肉,那种站在街上冲人吆喝的事儿她可做不来:“我才不去!”
“那不行!这事儿就得两个人做,一个称肉一个收钱,配合起来干得才快。你不去,别人肯定觉得我不得娘子疼爱,要看我笑话了!”
陈君迁说得夸张,沈京墨抿唇憋笑:“反正不是笑话我。”
陈君迁:“怎么不是笑话你?人家笑话我,就是笑话你,你是我娘子,咱们夫妻是一体的,分不开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沈京墨剜了他一眼,一把拍在他手背上:“大人困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也困了,要歇息了。”
陈君迁一瞅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许红晕,知道再逗她她又要生气了,只好顺着她,站起身来,把被子披在她身上,接着连人带被一起抱进了帐子里。
他们这次进山没带火烛,帘子一放下来,仅有的月光也被遮挡在外,帐中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地上铺了一张防水的油布,质地有些硬,好在下面就是草地,不至于太过硌人。
沈京墨刚裹着被子躺好,陈君迁就掀开一角钻了进来。
她立马扭头瞪他。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方位。
陈君迁自然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撩被子的手一顿:“你不会真让我冻一晚上吧?”
沈京墨“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陈君迁赶在她反悔之前钻了进来。
被子不长,两个人一起用得横过来盖,陈君迁个子又高,伸直了腿躺下来,就只能下面露脚上面露胸口,只有肚子和大腿是暖和的。
起初他还能撑,可躺了一会儿,脚就觉得凉,可要是把脚缩进被子,他又觉得憋屈。
他只好起身去找衣服来盖脚。
陈君迁一动,沈京墨也跟着坐了起来,微微掀开帐帘,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对他道:“脖子下面空落落的,大人要取东西的话,可否帮我把包袱一起拿来,我拿件衣裳垫一下。”
陈君迁把包袱取来,却只翻出两件衣裳,一件他的,一件她的,给他盖住上下两头刚刚好,但她就没的可枕了。
沈京墨把包袱又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两件都给大人,我用手垫一下好了。”
她说完正要躺下,却被陈君迁抢了先。
只见他抓起自己那件衣裳一丢,随意盖在腿上,靠近她那侧的胳膊直直伸展开:“枕我手吧。”
沈京墨有些不好意思,坐着不动。
陈君迁笑:“你把两件衣裳都让给我,我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沈京墨一想也是这个理,就算让她枕一夜手麻也是他应得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侧躺下来,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山上寒凉,好在还有这顶帐子能挡住山风,可即便如此,睡到后半夜时,沈京墨还是觉得冷。
睡梦中,她本能地向最近的热源靠去。
那热源既软乎又硬实,像个大得夸张的汤婆子,她不由得张开四肢紧紧抱住,就连脸,也埋进了那汤婆子里。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还迷迷糊糊不想醒,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笑。
“再不起身,今天晚上就还得在山顶上吹冷风了,小猴子。”
听见最后三个字,沈京墨皱起眉头,眼也没睁,仰起脸来朝向陈君迁:“大人果真很记仇。”
陈君迁“嗯嗯”承认:“沈大小姐倒是一点儿也不记仇,昨晚刚瞪过我,没一会儿就抱上来了,到现在都不撒手。”
沈京墨猛地睁开了眼。
难怪陈君迁又叫她小猴子——她现在双手双腿缠在他身上,可不就和昨天吃了毒蘑菇之后的表现一模一样?
沈京墨的脸瞬间胀红,一把把他推开,手忙脚乱地坐起身来,背过身去整理衣襟和束发:“我是因为、夜里冷,才抱上去的……大人要是不乐意,今晚被子我自己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陈君迁没有说话,沈京墨只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整理包袱的响动。等到包袱收好,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背后站定,她感受到他俯下身来在她耳后笑着说——
“乐意。”
说完他就走出了帐子,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
沈京墨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继续梳妆。
按照原本的计划,昨天下午他们就能到玉带山的另一头山脚下扎营,奈何被毒蘑菇耽搁了时间,今天的早饭就只能靠带来的干粮匆匆解决。
吃过东西、收好帐子,两人继续探路。
下山的路和上山时一样难走,两人彼此搀扶,花了快两个时辰,才在临近山脚处找到一块平地。
和昨天一样,陈君迁研墨,沈京墨绘图,总算是把玉带山这一带的舆图给补全了。
做完这些时辰还早,沈京墨将笔墨和晾干的舆图收好,不舍地又看了几眼玉带山的风景:“正事做完了。多谢大人带我来放松。我们即刻启程的话,下午就能到家了。”
陈君迁将包袱放上马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今晚不回去。”
沈京墨一怔:“可我们已经出来两天了,再不回去……未免太麻烦云岫先生她们了。”
陈君迁不解释原因,却也不同意回家,将马栓在树上,拉着她往回走了一段路,来到他们方才发现的一处水潭前,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今晚不回家。”
沈京墨奇怪地看着他。
陈君迁却把鞋一脱,往水潭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