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墨不知道陈君迁就在门外,这一洗就洗了两刻钟,直到水微微凉,她也觉得乏了,才缓缓爬出浴桶。
听见屋里水声没了,陈君迁又等了一小会儿,想着她应该换好衣裳了,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轻轻扣响了沈京墨的房门。
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又或者是因为她现在在县衙,沈京墨胆子大了许多,没有像昨天的惊弓之鸟似的被敲门声吓到。
她飞快地理了理衣襟,确定自己穿着得体,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才将门打开。
看见是陈君迁时,她愣了一下,但再一想也并不觉得意外——这里是县衙,他是县令,又是她的未婚夫,她还在他的屋子里,他来找她实在太正常了。
沈京墨只怔了一瞬便回过了神,对着陈君迁款款福身:“陈大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思来想去,还是叫陈大人最合适,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离。
陈君迁“嗯”地应了一声,本想进屋,但沈京墨却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僵在半空一刻,他微微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
“沈小姐,”陈君迁也客气地称呼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沈京墨有些意外。
“一是为昨晚的事,多有得罪,请沈小姐莫怪。”
沈京墨极低地“嗯”了一声,双颊微微发红。
“二是为方才的判决,”说完第一件事,陈君迁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他原本还怕沈京墨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昨夜武凌山上雨大,又是萧景垣最先发现了尸体,仵作赶到时,尸体附近已经找不到任何足印一类的痕迹,尸身上的伤也不足以指认凶手。是我无能,没法让萧景垣伏法,只能借沈小姐的玉钗对他施以惩罚,五十两的失窃物品是叛他受刑的底线。只是……委屈沈小姐了。”
沈京墨默然。
原本她对于陈君迁编织罪名惩罚萧景垣的做法并不赞同。父亲虽不在刑部任职,但也曾说过,即使是犯罪之人,也不该被判决者随意罗织罪名,衙门须得以公平正义的手段做出裁决。
但想起他和谢遇欢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绕着弯给本来可以逃脱惩罚的萧景垣定了罪,她似乎也不是那么厌恶他这剑走偏锋的法子。
“大人自有一套断案之道,不必与我解释,更何况大人还为我洗脱了冤屈,我感激还来不及。”
陈君迁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他原本还担心未来夫人对自己印象不佳,如今看来,仙女就是仙女,善解人意得很!
心安了,他接下来的话说得也有底气了:“沈大人的信我昨天已经收到了,刚让人看了日子,五天后就是个宜嫁娶的吉日,你觉得怎么样?”
听他提到婚事,沈京墨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
婚期这么近,听上去像是怕她着急似的。
她也不想急的,但她没办法——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和他的婚约,若是已经到了永宁县还迟迟没有成亲,难免有欺君之嫌。
沈京墨垂着眼:“全凭大人做主。”
她的反应平平淡淡,声音轻飘飘的,不知为何,陈君迁总觉得她像是受了委屈却不肯说。
于是他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替沈大人照顾好你,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他这样的动作放在永宁县不算什么,可在上京,未出阁的姑娘被外男这样碰,哪怕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也是极为不妥的。
沈京墨本能地闪了一下,他的手扑了个空。
陈君迁呆愣一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她不快,细想想,大概是他拍肩的力道重了点?
沈京墨察觉到他身子一僵,也有些惊慌——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方才闪躲的动作太过明显和疏离,他会不会生气?
两个人都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一时相顾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陈君迁借口还有事,让沈京墨好生休息,等他下值再来找她。
沈京墨自然不会挽留,和一个如此高大强壮的陌生男子独处,她一时半会还无法习惯,巴不得他离开让她一个人呆着。
两人分别后,沈京墨将房门一插。离陈君迁下值时间还早,她无事可做,也不想上街去,让人当个什么似的围观。
她有些困意,但在陈君迁的屋子里,被陌生的气息包围,她一时又睡不着,干脆躺到床上,大睁着双眼盯着屋顶的横梁,一双手搭在小腹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还有五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她从小就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伯鸿哥哥,也只有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丈夫。
她会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平日里为他操持家事,他休沐时,二人春日踏青,冬日观雪,他抚琴她便吹笛,他作画她便研墨,如此相伴一生,该多好。
可惜老天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由得滑落耳畔。
*
谢遇欢就在院里等着陈君迁,见他从沈京墨那儿出来,便凑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
“‘你、今儿、出、来、得、早’,”谢遇欢一边摇扇子一边侧目看他,“真人不露相啊陈大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今儿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陈君迁也斜睨他一眼,正色道:“昨晚她被萧景垣追得无路可逃,晕倒在了武凌山上,我正好路过,把人救了。”
“哦~”谢遇欢发出一声曲折回环山路十八弯的调侃,“敢情是英雄救美,天降奇缘啊。诶不过我怎么瞧着这位沈小姐那么眼熟呢?”
陈君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将袖子撩起来几寸,露出了官服之下的衣袖。
那衣袖上,赫然画着一张美人面,云鬓细眉,明眸善睐,细瞧竟和沈京墨的长相分毫不差!
谢遇欢瞧见这画,立马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你那幅画上的美人儿吗?!”
陈君迁点头。
谢遇欢却还没说完:“就是你非说是天上的仙女相,恨不得天天抱着睡,还非让我描画到你每件衣服上的唔唔唔……”
陈君迁捂住了他的嘴。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个衙役,陈君迁狠狠瞪了谢遇欢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说了。
谢遇欢拿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君迁这才撒手。
看他那模样,谢遇欢暗自好笑。当初陈君迁刚得到那幅美人画时,软磨硬泡,让他又是描衣裳又是刻木雕。一连七八天,他睁开眼就是画像和一地的衣裳画纸木块。也幸亏美人确实美,他才没画腻。
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得给他描一辈子美人图了,谁成想,他后来刻着木章的时候,只是随口夸了句“国色天香绝非凡品”,下一刻画像就被陈君迁抢走,捂起来再不肯让他看一眼了。
谢遇欢心里笑道,这屋里那位可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看这小子还能藏哪去。
两人正了神色,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衙役们身边时,才发现他们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画本子。
“哎哟喂,你们说这画中仙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画里的人啊?怎么书生一告诉她这事儿,她就钻进画里不出来了呢?那她到底是喜欢书生还是不喜欢啊?”
陈君迁和谢遇欢两人都听见了,但陈君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直挺挺地从衙役们身后走了过去。
谢遇欢见状忙追上他,狐狸笑着在他耳边“进谗言”:“你那美人儿,不会也和那‘画中仙’一样,是从你那画像里走出来的吧?”
陈君迁目不斜视:“鬼神之言都是画本里骗人的玩意儿。”
“这可说不准!你想想啊,你三年前从土匪窝里搜出来的美人相,竟然和远在上京的沈大小姐一模一样,而且她还是你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这要是巧合那也忒巧合了!再说,三年前她才多大,还是个没张开的女娃娃呢,那画可是跟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陈君迁侧目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听见了故事,有感而发,发散思维。”谢遇欢笑得狡黠。
陈君迁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验证她是不是画中仙?”陈君迁竟然好像真的在思考。
谢遇欢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听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到了也没说出什么靠谱的验证之法。
陈君迁哂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且不说他不信鬼神之说,就算世上真有画中仙,她一个无拘无束的画中精灵,肯为一个男人踏入尘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换做哪个男人都该百般珍惜,何必纠结验证她是人是妖?
就算是妖,他照样娶。
第7章
回家 “再过五天就成亲了,别叫我大人……
陈君迁很快便将这些玩笑话抛之脑后,专心处理起公事。
县衙平日里活计不多,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陈君迁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他去找沈京墨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此时光线已经暗下去,陈君迁从窗外瞧见她斜倚在窗台上,一只手撑在脸侧,另一只手翻过一页书看了几眼,抬起来纤细莹白的皓腕,轻轻揉了揉眼睛。
美人倚窗,像幅闲适恬静的画。陈君迁驻足欣赏,忽然觉得他这枯燥沉闷的县衙,今日似乎格外好看。
光又暗了一些,书就看不成了。
沈京墨将书本合起来,打算放回原位,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正瞧见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陈君迁。
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儿,像是嵌入昏黄天幕的一张剪影。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但见他那双星目墨眸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沈京墨不由得紧张起来,起身走到门口。
陈君迁也走了过来。
“久等了,今天事多耽搁了。你饿了吧?”
沈京墨摇头,侧过身去露出桌上那一笼屉蒸饼:“多谢大人挂怀,已经用过饭了。”
陈君迁趁她侧身,进了屋,见碟子里还剩好几块蒸饼,眉头一皱,问她是不是蒸饼不合胃口没吃饱。
沈京墨反复跟他确认了好几次,陈君迁才相信她的胃口就是那么丁点儿大。
他不再问她了,拿起一块已经变凉得多了些韧性的蒸饼,就着桌上的半杯茶吃了起来。
沈京墨想要提醒他那茶杯是她用过的,但看他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不雅模样,微微蹙了眉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君迁一大早就出了门,忙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剩下的蒸饼有一大半都下了肚,他才算是饱了。
最后两块蒸饼被他包了起来,说陈川柏喜欢,要带回家给他吃。
沈京墨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包好了蒸饼要回家了,她也将书放下跟在他身后。
陈君迁侧目瞥了一眼被她留在椅子上的书:“你爱看书?”
“无聊时会读些书来解闷,”答完,她又补充,“这本是从县衙府库里拿的,带我去的那位衙役大哥说,里面都是些陈年卷宗,随便看看不打紧。我也看不大懂,还望大人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