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其中一张上,另一张上躺着的是陈君迁。
视线下移,他的手正与她的十指相扣,力道之大,勒得她手指都泛红发紫了,也不肯松开半点。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两只紧紧相连的手,目光慢慢转回到他脸上。
他额头脸颊都是被尖锐的石头划破的伤口,经过河水浸泡,变得有些发白。
他还没有醒,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紧蹙的眉头一刻也不曾放松。
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愈发清醒,记忆也随之汹涌而来,她眼中忍不住盈满了泪。
雁鸣山的断崖上,她如同一只折翼的鸟绝望地坠下云端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紧随而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包裹。
她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口,呼啸的寒风被他的体温彻底隔绝。
看到他追下悬崖那一刻,她好想问他为何要这样,问他究竟将他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可被他拥进怀里那一刻,她却自私地把他抱得更紧。
那场漫长又迅速的坠落中,他是她能攀附的唯一。
她感受到心安。
沈京墨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落入水中,只记得巨大的水花声从头顶传来,那力道若完完全全砸在她身上,只怕粉身碎骨都不够。
可她却只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疼痛。
只是接下来的激流将她从他怀中卷走,飞快地向下游冲去。不识水性的她在奔腾不息的水流中上下沉浮,冰冷的河水一口接一口地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的事,她就记不清了,只是脑海中隐约有些印象,在她快要窒息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两片柔软覆上她的唇,她才终于能再次呼吸。
屋中甚是安静,沈京墨看着陈君迁的侧脸,突然明白了在雁鸣山上被罗三掐住脖子、濒临窒息又松开后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不曾想通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就如同被他从水中捞出来的那一瞬,她在想——她还活着,真好。
他也活着,没有被她害死,真好。
屋外忽得响起了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
沈京墨赶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坐起身来,想要在屋外的人进来之前,把手从陈君迁掌心抽出来,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不等她接着努力,房门已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谢遇欢、陈家父子,和一个郎中模样的老人。
见沈京墨醒了,几人一怔,顿时高兴地围拢过来嘘寒问暖。
沈京墨才醒,脸色仍显苍白,也没吃过东西,身子虚得说不出几句话来。
陈大忙让陈川柏端来吃食和水,等沈京墨稍稍吃下些东西,郎中才将她与陈君迁的情况一一说来。
“你们两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
尤其是陈君迁——沈京墨入水时被他护在怀里,挡去了许多力道,反倒是他,险些摔断了脖子。
寻常人遇上此等情况,不死也要重伤,他却还能在湍急水流中救她上岸,怎么不是奇迹呢?
沈京墨默默听郎中说话。
她的情况,就算郎中不说,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身上虽有不少伤口,但都是小伤,只要按时上药,休养几天就好了。
倒是他,伤得极重,尤其右手小臂的骨头都断了,八成是摔入饮马河时撞上了礁石,所幸断骨没有刺穿皮肉,但伤筋动骨一百天,饶是他身体强健,也得要些日子才能恢复。
郎中说着,将煎好的药放在了桌上:“这两碗药你们一人一碗,以后每天一服,药方我留在这儿。这碗药膏用来涂抹伤处,最后这份,趁热给他敷在断臂上,等凉了再换热的接着敷。”
沈京墨刚醒不久,脑子算是清醒,却不大灵光,怕自己记不住郎中的医嘱,想去找纸笔来记。可陈君迁的手活像把锁,她挣不开。
眼看着四个男人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和陈君迁紧握在一起的手,沈京墨不由觉得脸热,急忙请郎中再说一遍。
郎中耐心地重复过后,指着躺在床上还未醒来的陈君迁说:“除了他脸上、手上这些露出来的,还有一处,也要记得擦药。”
沈京墨:“何处?”
郎中:“两股之间。”
沈京墨一愣,耳尖腾地一下热了起来,错愕地看向陈君迁,喃喃道:“怎么会伤到那处呢……”
郎中上了年纪,耳背,没有听见沈京墨的喃喃低语,又叮嘱了一遍记得擦药,便随陈大离开了。
陈川柏想要留下照顾兄长,却也被陈大喊了出去,省得他留下来,沈京墨不好为自己上药。
谢遇欢走在最后。
等其余三人出了门,他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嫂夫人,”他看了陈君迁一眼,轻叹一声,对沈京墨道,“大人要我守口如瓶,但若不说,在下于心不忍。”
沈京墨惊讶又惶恐地看着一脸郑重的谢遇欢,让他请讲。
“大人跳下断崖后,我率人绕道下山,在河岸边找到了你们二人。那时夫人已经昏厥,大人尚有意识。
“山道难行,我们只临时做了一个抬人的架子。大人执意要我们先救夫人,自己忍痛行走,直到进村前才体力不支陷入昏迷。但直至昏迷,大人也不曾放开夫人的手。
“还有他腿间的伤,是他从长寿郡骑马半夜赶到雁鸣山时磨破的。大人不会骑马,方才郎中处理时,在下瞧了一眼,可谓血肉模糊,与衣裤都沾在了一起难以剥开。”
谢遇欢没有去看沈京墨的反应,只将自己该说的通通说了出来,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些话,大人不让说,是怕夫人担心,但在下以为,对一个人好就该明明白白让她知晓,否则对付出之人实是不公。
“在下与夫人并无深交,但与大人相识已久,有些话,便自作主张地说了——大人为救夫人,命都不要了,唯望夫人,莫负此深情。”
谢遇欢说罢便走了。
留下沈京墨一人在屋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的目光茫然无措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最后落在陈君迁紧皱的眉头上。
谢遇欢所言固然令她颇受触动,却也让她费解——
她自忖自从来到陈家后,与他相处起来虽然也算和谐,但毕竟都心有所属,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他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对她情根深种,竟甘愿为了救她,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除去原本大小姐的身份,她与寻常女子并无多少不同,不过是多了一副好皮囊,但他却绝非看重相貌的肤浅之人。
青青。沈京墨想起了这个被罗三反复提及的名字。
罗三说,她与青青长相极为相似,陈君迁对这个名字显然也很在意。
会是他的心上人么?
沈京墨把青青、罗三、陈君迁这三人放在一起想了许久,有了一个令人震惊却又合情合理的想法——
那位叫青青的姑娘的确是他的心上人,两人情意相通,感情甚笃,却被罗三所掳。他因此与罗三结下梁子,三年前带人上山将罗三的匪寨烧了个精光。
只是他未能救下青青,所以才迟迟未娶,只能靠一幅画相睹物思人。
所以罗三用她威胁陈君迁时,他才会紧张,才会在她摔下悬崖后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追下来。
许是怕往事重现,许是将对青青的感情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何这三个月来他待她如此之好,为何连跳崖这么危险的事都不做丝毫犹豫。
终于想明白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沈京墨轻轻叹了一声,看向陈君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和惋惜。
这样也好,倘若他能在她身上看到些青青的影子,能靠她这张相似的脸获得几分安慰,也算是她报答了他的恩情。
想到这里,沈京墨又是一声轻叹,随后将药膏拿来,为他上药。
她的右手被他抓着,只能靠并不灵活的左手一点点擦药。
脸上和手上的伤口很快便涂好了,沈京墨将药勺放回药碗里,低头往下瞧去。
接下来的伤在他两股之间。
她可犯了难。
犹豫半天,沈京墨打算叫陈川柏来帮忙,毕竟亲兄弟之间应该不会见外。可她嗓子是哑的,手又被陈君迁扣住,出不去也叫不出声。
但若不上药,伤口着了水,又极易感染溃烂,必须得及时处理。
她心里着急,却没一点办法,为难了好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左手伸向了他腰间。
他身上也盖着一条薄被,沈京墨把被子掀到他腰下,随即撇过了脸去。
她不敢再看。
但不看,就只能凭手去摸索。
她也不敢用力去按,生怕摸到不该摸的东西,只好用指腹一点点触碰。
就在她终于摸到他裤腰的时候……
陈君迁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他初醒,眼神无法聚焦,脑子也混沌。屋中只有沈京墨在动,陈君迁迷茫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被她的动作吸引,落在了她的左手上。
她的手好漂亮,纤细修长,皮肤也白。
就是扒起他裤子来显得有些笨拙。
他也不知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糊涂的脑子也做不到思考,只是下意识就想要帮她,却不成想右手刚一动,一股钻心蚀骨的疼痛便瞬间席卷而来,疼得他脑袋瓜一下就清醒了。
他口中溢出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吟,沈京墨闻声,慌张地一抬眼,正巧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接,沈京墨的脸瞬间变得滚烫,猛地缩回了拉扯他裤子的手。
“我只是想给大人上药!”她语速飞快地解释。
沈京墨说完,眼神向摆在一旁的药碗瞥去。
陈君迁的目光也顺势转移,瞧了瞧碗中淡黄色的药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很淡的笑容,说不好是仍未彻底清醒,还是并不介意沈京墨的小动作。
见他反应如此平淡,沈京墨的羞怯和窘迫也退去许多,轻声问他:“大人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郎中就在外面,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用,就是胳膊断了,没法用劲儿,别的倒没什么。”
陈君迁轻描淡写地说完,见她又瞥了那碗药膏一眼。
他敛眸,笑着安慰她:“我自己来吧,那伤的位置怪尴尬的。”
沈京墨如释重负,点点头,向外抽了下被他紧握着的右手。
没抽动。
她困惑地看他。
陈君迁也不解地看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