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刚走进学堂,就听见后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忙走去瞧。
院里,书生坐在一张矮板凳上,一手拿着一根小指粗细的树枝,另一只手握着一张粗糙的砂纸,一下下地打磨着。
他面前摆着十几条打磨完毕的树枝,根根一乍来长,笔直且光滑泛亮,一头尖细,整齐地罗列在地上。
“这是……?”
听见沈京墨的声音,书生抬起头,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起身迎接,刚想对沈京墨笑笑,就察觉到她身后射来一道猛虎的目光。
书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淡去,对着沈京墨解释起来:“小可不才,曾在家乡做过几年教书先生。乡亲们大多家贫,买不起笔,初学时便以树枝代之,在沙土上写字。虽走笔不似毛笔那般顺畅,但学握笔、笔画,用树枝足矣。”
昨天他在书铺遇见沈京墨时,看见她买了些纸笔。可墨、纸都是消耗品,给初学之人用未免太过奢侈。
左右他闲着无事,对她的好意又无以为报,想了一夜,干脆早早起身,做了这么些笔给她。
沈京墨听着书生的话,惊喜万分。
昨天买纸笔时她就在想,以往她不知纸笔贵,学画学字时常常费个几十张也不觉心疼,如今方知这些东西竟值那么多银子,就算她还有些首饰可以当掉,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这事她不敢和陈君迁说,怕他自掏腰包为她的学堂买单,只能自己默默想办法,哪成想如今这难题竟迎刃而解!
她心里高兴,脸上也禁不住露出笑意,对着书生福身道谢。
书生连忙回礼。
陈君迁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个恭维、一个谦虚,本就不白的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好在两人说完话后便分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陈君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陪着沈京墨收拾了一会儿课室,才在她的再三催促下去了县衙。
路过家门口时,他叫住了陈川柏,让他今天去学堂帮嫂嫂的忙,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能离开学堂,最好不要让书生离开他的视线。
陈川柏不理解。
但陈川柏照做了。
今天县衙不忙,陈君迁心神不宁地挨过一日,早早下值,匆匆往回家赶。
陈川柏和沈京墨已经回来了。
见到她在屋中等他一起用饭,陈君迁的心总算踏实了。他把陈川柏抓去后院,关起门来,问他今日学堂可有发生什么。
陈川柏一仰小脸:“我帮嫂嫂挑了水,擦了桌椅,摆了书,洗了地……”
陈君迁敲了下他脑壳:“说重点,那书生做了什么?”
陈川柏委屈地摸摸头,瞪他一眼:“付大哥说……”
“傅大哥?”陈君迁皱眉,姓傅的有这么多?
“付大哥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打仗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你都不会讲!”
陈君迁的手又抬了起来。
陈川柏忙捂住了头后退两步:“付大哥还说他以前在乡里教书,教得特别好,嫂嫂问他要不要留在学堂教书,他答应了!”
“她提的?”
那书生会答应留下,陈君迁不觉得奇怪,左右他孤家寡人无处可去,有地方收留他他当然不会拒绝。
倘若是书生来找他,主动提出留下教书,他八成也会同意,毕竟有人能替她授课,能让她不至于太过劳累,这是好事。
留下他,无非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他不至于给不起。他一个文弱书生四处漂泊,难免不安全,留下来也算救他一命。
可他不愿听到的是沈京墨主动留人。
见陈君迁眯起眼来,陈川柏赶紧悄悄溜走,剩他一人在后院站了半晌,回了东屋。
吃过了饭,想到明天就要开课,沈京墨兴奋地睡不着,点着蜡烛看书备课。
陈君迁同样睡不着,洗漱过后,就坐在沈京墨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片刻后,他提议:“最近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饮马河能夜游,想不想去踩水?”
沈京墨头也没抬,微微笑了笑:“过些日吧。”
说完,屋中又陷入沉默。
陈君迁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却始终焦虑不安,想要再提些别的建议,却都被她一一婉拒。
他只好住了口。
沈京墨看书看得认真,直到双眼酸涩得受不住了,才将书合上打算歇息,一抬眼却被陈君迁直勾勾的目光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当他是有话要说,将书本收好,坐回到他对面等他开口。
陈君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没什么,睡吧。”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示意她先上床。
沈京墨觉得奇怪,眨了眨眼见等不到下文,只好脱鞋上床。
等她躺下,陈君迁吹熄蜡烛,展开地铺躺了下去。
月光皎皎,自窗外照进床角,陈君迁盯着那块白色的月痕看了许久,仍没有丝毫睡意。
纠结了好半天,他还是没忍住坐起身来,问沈京墨。
“你觉得那书生人怎么样?”
沈京墨都快要睡着了,被他这么一问,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拍了拍胸口,扭头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陈君迁:“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想问我这个?”
“嗯……”陈君迁也觉得此举不妥,但是问都问了,“你说说看。”
沈京墨轻叹口气,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顶,细细回想。
“付公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文采斐然,心思活络。他今日教川柏写字,我看过一眼,字写得也漂亮,讲起书来也有趣易懂,孩子们都喜欢他,留在学堂,对他、对村里人都是好事。”
“还有呢?”
“还有?”沈京墨看他一眼,“我与付公子相识也不过一天,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
她原本也不擅长看人,之所以觉得书生是个好人,也是因为他曾经勇敢地揭发了那么多官员的贪墨渎职一事。
见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陈君迁沉默片刻:“除了内在,你觉得他外表如何?”
沈京墨哑然:“……啊?”
“是这样,”陈君迁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有人觉得他长相不错,想问问他有没有娶亲。我看不大出来男人的长相,所以好奇一问,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付公子才刚到永宁县几天,就有人……?”沈京墨不禁惊讶地起身抱膝而坐,随即却又觉得十分合理地点了点头,“付公子虽腿脚有疾,但相貌堂堂,眉眼都生得好,肤色又白,就算在上京,想来也会有不少女子心仪。”
昨天在书铺见到他时,她还险些将他错认成了傅修远。虽然后来仔细看过,才发现他除了肤色和眉形,与傅修远并无相似之处,但也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来说,付公子长得的确不差。
陈君迁听她这样说,更加不开心地抿起了嘴。
须臾,他不甘心地问她。
“那你觉得我如何?”
第37章
规劝(二合一) “你们不是一路人。”……
“那你觉得我如何?”
陈君迁没头没脑的一问,引得沈京墨讶然,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意外之色,耳尖也莫名热了起来。
她目光闪躲:“大人是指什么……”
“书生人好,长相也俊。我呢?”
他的双眼紧盯着她不放,沈京墨只好垂下眼去,咬住了唇。
难怪他半天不睡,还对付公子那般上心。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平心而论,陈君迁的相貌,就算放在美男扎堆的上京城中,也是足够引人注目的,只是肤色黑了些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们肤白如玉而已。
也许是她见识不多,但在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看的当属傅修远和陈君迁。
不过这二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粗犷豪放,一个清癯挺拔如松柏,一个健硕强壮似猛虎,若真要决出个先后,她还真选不出来。
只是这些话她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可不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外表评头论足。
沈京墨只好只答前者:“大人的为人,自然也是极好的。”
他却像是没听懂她的避重就轻,追问她:“还有呢?”
她越是闪烁其词,他就越忍不住刨根问底,却一时不注意语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沈京墨脸色憋胀得发红:“大人若是好奇自己的长相,我那抽屉中有面铜镜,大人尽管拿去就是!”
但要她当着他的面,像方才形容付公子的相貌那般,评价他的外表,她做不到!
听出她语气中的困窘,陈君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迫了些。
他静了片刻,探问道:“生气了?”
沈京墨抬眸瞥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半晌才道:“……当面对人评头论足,实是无礼。大人平日里想必没少听旁人夸奖,为何还要问我这些?”
他今晚的反应也好,提问的语气也好,全都十分反常。
个中缘由,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能肯定,亦不愿它是真,只好借机反问。
陈君迁却是一副坦然之相:“我是县令,他们不敢说真话。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兼听则明。我觉得你看人就挺准。”
……真是胡言乱语。
沈京墨眨眨眼睛:“当真这么简单?”
陈君迁认真地点头。